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如果还能再见你 作者:仲尼 内容简介 在这个流行遇见的世界,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11个都市情感故事,11种纠结彷徨,11次痛心彻骨。 金牌畅销书作家仲尼2015年最新作品《如果还能再见你》。 为了忘却一个人,穿越大半个地球,开始了一段不期而遇的旅程,在威尼斯、名古屋、戛纳、米兰11座城市,遇见11段故事,纠结彷徨,痛心侧骨。 《如果还能再见你》是仲尼用真实的笔触写就的最新情感故事集。从故事的主人公小沣的视角看世界,过往的回忆像粉尘一样散落在每个角落里让小沣过敏,为了逃避熟悉城市里的过敏源,小沣踏上了去往异国的旅程。11座城市,遇见11段都市情感故事,串联起了故事里本来毫无交集的一群人。夜幕降临,每个都故事开展着不同的叙述方式;而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曾经亲密的人就要面对毫无预兆的离别,从此再无交集。 序 启程 黄小沣,26岁,是一名作者,去年夏末他发行了自己的第一本情感小说,一不小心卖得有点儿畅销,顺理成章地赚了一笔小钱。从那以后,他便一次一次地到处旅行。作为一名“畅销书作者”,在校园讲座和媒体采访的时候经常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会选择到处旅行?” 在公众面前,小沣都会化身为官方代表,长篇大论侃侃而谈,又是爱生活,又是体验人文。上能扯出文艺情怀,下能延展出关爱公益,说得自己几乎哽咽,听得记者频频点头、大学生们激情澎湃。 而实际上为什么会到处旅行这件事,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深究。朋友问起,他总会说:“毕竟‘作家’这顶帽子我是戴上了,不来点儿‘说走就走’这样的文艺举动,感觉有点儿衬不上自己的气质。” 但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他第一本书里写的每一个女孩都是“撒花”的化身,每一个故事里的男主角都是性格里不同面的自己。那些结局,或悲伤或欢喜,都是他脑海里的幻想,幻想如果当初没有分开的每一种可能性。 只有小沣自己知道他被往事所困,只有撒花知道他对粉末过敏,而恰好那些往事都被时间磨成了粉末,散落在他们曾一起走过的城市里。一辆呼啸而过的车,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一杯咖啡泛起的涟漪,都会扬起尘埃,惹得他一不小心就得过敏,一过敏就得红眼睛。 这种病,医生治不好,这种过敏源,无处可逃。所以他选择“旅行”,至少比起“逃避”听起来要冠冕堂皇,至少说给自己听的时候,不会觉得狼狈。 一步之差 意大利·威尼斯 我们想象将时间快放一亿倍,那整个世界的生灭其实就像一场沙画表演,创造者挥舞着沙土绘尽善美,然后随着音乐的结束,将画面一把抹去。 一 一场歌剧结束了,小沣从凤凰歌剧院出来,天色已经有点儿暗了。被夜晚笼罩的威尼斯有种朦胧的美。小沣乘坐小船,经过叹息桥的时候,他留意到桥上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西方男人,独自眺望远方,一只手不停地做着奇怪的动作,好像在抚摸着一只猫。 小沣好奇地自言自语:“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奇怪啊!” 划船的人随着小沣的目光看了一眼,笑着搭腔:“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威尼斯,你可以尽情地做自己,不会有人向你投去异样的目光的。” 听了划船人的话,小沣微微一笑,自己这段时间远走他乡,好像流放似的让自己置身于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就是为了看清楚真正的自己吗。有的时候,越是刻意,越是不得法。在威尼斯,小沣忽然意识到了之前的自己活得有多累。 在划船人的推荐下,小沣去了一间据说很有名的酒吧喝酒。当他走进酒吧里时,发现那个站在桥头的男人也在里面,但似乎没有约朋友,只是一个人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紧张地观察着四周。 小沣坐在吧台上,无意间听到隔壁的女孩正用普通话在对话,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他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女孩的对话。 女孩化着很浓的烟熏妆,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小沣觉得她的面容有些像抽象画般模糊。 几杯烈酒下肚,年轻男女之间很快就没有了距离,女孩时不时挽着小沣的手腕,小沣对此也没有任何回避。 时不时有金发美女路过小沣身旁,如果眼神有了对视,小沣便友善地举杯,女孩也都善意地回应,眼神里好像在对小沣说:“你好,东方人。” 二 从酒吧出来,微风习习,小沣沿着河道慢慢步行。 周围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漫步在这如同童话般的世界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叫作幸福的东西。 以前,撒花总喜欢问小沣一个问题:“你幸福吗?” 对于撒花不厌其烦地问这个同样的问题,小沣每次总是很敷衍地回答,但其实他当时内心也很茫然。他那时每天忙碌于写作,牺牲睡眠、牺牲吃饭的时间。可是,当他最终成为一名真正的畅销书作者的时候,他的心里却是失落的。 现在,走在这里,小沣觉得心里一直空着的那一块,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被填满。 “考泥鸡哇!(日语:你好)”突如其来的问候让小沣吓了一跳,小沣回身,看到酒吧里的大胡子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为什么和我说日语?” 男人故做惊恐状:“啊!你和我说话了!难道我要死了吗?” 小沣莫名其妙地看着男人,男人指着月亮,高声地说:“在新月之下,水流之旁,伟大的忍者的话音,那是每个人死亡之前,能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一只乌鸦从小沣脑子里飞过:“让你失望了,我不是忍者,我来自中国!” 男人听到小沣的话,仿佛更加惊恐:“可……可你的发型分明就是忍者哦!对了,难道你是锦衣卫?传说中的中国007!你的武器呢?形如半弦月的宝刀,刀一出鞘就有绿色的恶龙从东方出现,口吐着烈日般的火焰,可以吞噬整片山脉!” 小沣满脸黑线:“你说的是青龙偃月刀?” 男人郑重地点头。 小沣说:“锦衣卫和青龙偃月刀那根本都不是一个朝代的。” 男人神经兮兮地,没有理会小沣的话题:“不过你看起来还是像日本人多一点儿。” “如果你一定要这样说,那请说日本人像我!” “啊!真是一个倔强的中国人。你有烟吗?” 小沣递给男人一根烟,顺手给男人把烟点着。 男人忽然开口:“我叫昆塔斯。既然你不是忍者也不是特工,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叫小沣,我是一个作者。” 昆塔斯好像忽然来了兴趣:“是吗?那看来我们两个的职业还算相近,我是一名诗人。” 昆塔斯抽了几口,过了过烟瘾,对小沣说道:“谢谢你的烟,我给你念一首我最喜欢的诗,当作我回送给你的礼物吧。” 小沣刚想回绝这个神经兮兮的昆塔斯,但他还没等小沣回应,便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起来。 昆塔斯的嗓音很低沉,有点儿像男中音: 希望是物长着羽毛, 寄居在灵魂里, 唱着没有词的曲调, 绝无丝毫停息, 微风吹送最为甘甜, 暴雨致痛无疑, 能够使得小鸟不安, 保有此多暖意。 听它越过奇妙大海, 飞过严寒田地, 可它不要我的面包屑, 哪怕饥饿至极。 昆塔斯朗诵的是狄金森的一首诗,恰巧也是小沣喜欢的一首诗。在小沣读大学的时候,他就曾送过自己暗恋的女孩一首狄金森的诗,他现在还记得那首诗的第一句:天使,在清晨时分,许在露中看到她们,弯腰——采摘——微笑——飞翔——难道这花蕾属于她们? 看到小沣似乎听进去了,昆塔斯清一清嗓子:“我给你念一首我自己创作的诗歌吧,它们都是我这些年的心血。” 昆塔斯用意大利语念着他自己的诗,小沣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看得出昆塔斯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诗歌世界中。 昆塔斯一边念诗,一边做着抚摸什么的动作。 昆塔斯的这个举动,让小沣想起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样子。 “你……为什么总要做这个动作?” “我在怀念皮特,皮特是我以前养过的一只猫,它给了我许多的创作灵感。在深夜的时候,皮特总是陪伴在我身边,和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可是,在两年前的时候,皮特被一辆汽车撞死了,皮特死后,我伤心了好长时间。从那之后,我便再也不养猫了,我只要在念诗的时候闭上眼睛,就仿佛感到皮特还在我身边陪着我,我只要伸出手,它就会跳上我的膝头。” 小沣听得心头一软:“这种感觉我理解。” 昆塔斯叹了口气:“在别人眼里,皮特只是一只猫,但在我心里,皮特是我最好的朋友,是另一个我。” “我的那只猫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教会了我很多,也改变了我很多的习惯。” 旺财是小沣还在上海的时候和撒花一起捡到的猫。第一次遇到旺财的那天,小沣对它说:“如果你能跟我走到六楼,那我们以后就是兄弟了。” 旺财好像听得懂人话,一声不喵就跟着小沣走回了家里。 后来撒花离开了小沣,旺财就被小沣带回了厦门的房子里照顾。可到了厦门旺财却变得不如以前那样活泼,总是静静地蹲在窗台前,望着外面的世界,好像知道自己又被主人抛弃了一次。 再后来小沣开始对猫过敏,但他仍旧没有抛弃旺财,只是对待旺财要尽可能保持距离,不能像以前那样亲昵。他尽量赤手不碰它,尽量少抱它,甚至不能让它睡在自己床上。他知道那段时间的旺财,一定是很失落的。 在一次出差回来之后,小沣发现旺财已经病得不轻,经过了宠物医院几天的输液,旺财在一天半夜里,在小沣的怀里离开了人间。 也许是旺财知道撒花再也不会回来,小沣也不会再抱它了,所以选择了放弃挣扎。 小沣把旺财埋在了山上的一棵树下,也正是在那一刻,他决定踏上寻找撒花、寻找自我的路程。因为随着旺财的离去,他的生活里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 三 昆塔斯拿出手机,给小沣看皮特的照片。昆塔斯的拍照技术很好,将那只桀骜不驯的猫拍得活灵活现。 “你的猫很可爱,它的离去很可惜。” “我总是想留住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东西,但是我发现,我越是拼命想留住的,离我越远。” 小沣苦笑道:“是啊,有些事就好像和我们作对似的,偏偏不肯如我们所愿。” 昆塔斯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其实,刚才在酒吧我就想问你了,怎么样才能俘获一个女孩子的心,让她和你度过一个甜蜜的约会?” 小沣有些惊讶:“为什么要问我?” 昆塔斯说:“刚才在酒吧里,我看到你在许多女孩子中间游刃有余,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行云流水,我很佩服你。我就不行,我一看到女孩子,就紧张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女孩子正式约会过了。” 小沣打量着眼前这个略显羞涩的昆塔斯,虽然脸上有浓密的胡子,但样貌也算英俊,而且身材匀称,应该是一个会受女孩子欢迎的人。 小沣问:“难不成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谈过恋爱?” 昆塔斯低头沉默不语,欲言又止地支吾道:“我谈过一场恋爱,那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是最对不起的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劳拉。” 昆塔斯在月光下,给小沣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二十多岁,大概也就是你这么大的时候,深爱着劳拉,她也很爱我,我们本来都计划好要结婚了,还计划了婚后的甜蜜生活。那时的我,虽然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但心里总觉得无法安定下来。有一天夜里,我忽然从梦中醒来,我知道了自己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生命的激情,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一辈子活得好像一潭死水一样。” 这是多数年轻人面对婚姻时,心里难免的困惑。 “那你怎么对你女朋友交代呢?” “当时我也很犹豫,我舍不得放弃自己的爱情,但我更不想让我的生命有缺憾,我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一心筹备婚礼的女朋友,只好和我最好的兄弟讲。没想到他说他和我想的一样,我们两个人便约定了日子,准备一起逃婚,逃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地方,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昆塔斯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这件衣服本来是我打算结婚时穿的,劳拉亲自为我挑的,只可惜,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 “你和你的兄弟,真的离开了你们的爱情,选择了自由吗?” “嗯,是的。当时我们说定以后,就连夜排队每人买了最近的一张船票,就在船马上要开的时候,劳拉和我兄弟的女朋友赶来找我们。他女朋友很决绝地说:‘如果你乘船离开了,我是不会等你的。’那时候他犹豫了几分钟,选择了下船。劳拉看到这个情景也急忙说:‘我也不会等你的。’可我没下船,我站在甲板上对她说:‘我不要你等,但请你记得无论何时,海水涨潮的时候,就是我思念你的时候。’” 小沣听着昆塔斯的回忆,幻想着那犹如旧电影里的画面。 昆塔斯掐灭了烟头:“后来,我去了世界上许多地方,真的比我想象中的更精彩,我看过了世界上许多地方的大海,在海水潮起的时候,我总是想在地球的另一边,我深爱的人在做什么。后来,我回到了家乡,她果然没有等我,她嫁给了一个画家,那个画家才华平庸,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创作。劳拉每天既要赚钱养家,又要操持家务,看到她过得那么辛苦,我很心疼。就在我想该如何帮助她的时候,她丈夫忽然感染了疾病,病得很重,听说不但很难医治,还有一定的传染性。” 小沣感叹道:“爱的两个男人都不能照顾她,这个女人的命运,也真是坎坷。” 昆塔斯自嘲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以为我的机会来了,我找到她,我请求她回到我身边,我答应会好好照顾她。但是她拒绝了我,她说要照顾自己的丈夫。她看着我说道:‘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是他陪着我,照顾我,不是你。现在他生病了,我不能抛下他不管,像你这种自私的人,才会永远只想到自己。不要和我说你爱我,你的爱只给了你自己。’劳拉不肯回到我身边,她每日悉心照料她卧病在床的丈夫,看着她日益消瘦,我决定拿出一笔钱帮帮她。” 他说着说着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杆:“那天,我就是这个样子,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新郎一样,带着钱去劳拉家。我在窗口,看到她正在给她的丈夫喂药,她丈夫已经病入膏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是我心爱的她却像看着一个天使一样,细心温柔地和他说话,喂他喝水。那一刻,我的心被嫉妒充满,我知道就算我再怎么光鲜亮丽地站到劳拉面前,她都不会瞧我一眼。我捏紧了手里的钱,转身离开了,因为我的私心,因为我的嫉妒,我没有把那笔钱给他们。也是从那天起,因为极度的愤怒情绪,我对女人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我再也无法正常地和一个女人面对面交谈了。” 看着昆塔斯沮丧的样子,小沣问道:“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对女人这么畏惧,这么恐惧?” “不是畏惧,是愧疚,深深的愧疚。在我从女朋友家离开后没几天,她丈夫就因为没钱吃药,延误了病情去世了。劳拉十分伤心,每天都以泪洗面,没多久,她也感染了那种病毒。当时我真的很后悔,我觉得如果我早一些把钱拿给她,她丈夫就不会死,她也不会生病。我拿出自己几乎所有的钱给她治病,给她找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但都无济于事。医生告诉我,哀莫大于心死,劳拉早就放弃了求生的意志。就算给她吃仙丹,她也无法活下来。” 昆塔斯叹了口气:“后来她一个人躲在了附近的村子里,当我得知她的下落,找到村庄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村里的人告诉我:‘每天涨潮的时候,她都会去海边张望,无论天气有多冷,风有多大,她都会去看那些往来的船只,一看就是大半天。’” 一幅悲伤的画面,直触小沣心底。 “村里人告诉我她消失了,之后的几年里都没了她的音讯。”说到这里昆塔斯突然一脸窃喜,“但是上个礼拜当我经过这条河的时候,我明明看到她乘船经过了这里,看她的脸色像是已经痊愈了。之后的几天,我每天都能看到她乘船经过这里,我试着跟她打招呼,她也看到了我,但是她好像不记得我一样。” “怎么会这样?”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很疑惑,但后来想了想无论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不记得我,这难道不是上天赐给我的绝佳机会吗?她已经忘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这是我重新谱写自己人生的机会,敢问这世上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机会?” 小沣想到,如果撒花也失去了和自己有关的所有回忆,自己要是能重新追她,得到她的芳心的话,在新的恋情里,自己会不会像先知一样,在所有问题将要发生之前,巧妙地避开甚至圆满地化解。这个故事是不是就能像一开始想的那样,一路走到生命的尽头。 昆塔斯又说:“但我已经太多年没和女人说过话了,现在的我,没有一点儿把握让完全不记得我的她重新爱上我。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酒吧附近观察哪些人容易取得女孩子的青睐,也问过了许多人,但是没有人愿意帮我……” 这个充满了悲伤却又充满了希望的故事,在小沣的心底燃起了一点点火星,一股激动上涌:“你有钱吗?” 昆塔斯不明所以:“什……什么意思?多少钱?” “足够买一件新衣服的钱,足够买一朵玫瑰,付一顿烛光晚餐的钱。” 昆塔斯似乎有点儿会意:“哦,有的。” “明天下午两点在这里碰面。先说好,我不是什么和女孩子交往的高手,我只能尽可能地用我的经验帮你找回自信,但是一切还是要靠你自己,不要在我身上抱太大的希望。” 昆塔斯听完立刻明白了小沣的意思,欣喜若狂得像个未成年的孩子:“谢谢你,这位来自中国的作家,无论结果怎么样,我都万分感激。” 四 第二天下午,两人如约来到了河边,照着威尼斯旅行攻略的路线,小沣带昆塔斯来到了一家很有品位的男装店里。 昆塔斯不解地问道:“我是希望你教我一些如何和女孩子聊天的技巧,你干吗带我来买衣服啊?” 小沣不断地拿着一套又一套衣服在昆塔斯身上比画:“一个男人的魅力,来自很多方面,心理强大、学识渊博、幽默搞笑、善解人意等,那是一种内在的魅力;另一方面就是一套完美的西装,一双足够闪亮的皮鞋。按照你的说法,你的前女友现在对你是毫无印象的,所以你穿什么和她说第一句话,就决定了她会不会和你说第二句。” 从更衣间出来,昆塔斯换上了一套得体的灰色西装,站在镜子前,昆塔斯疑惑地看着自己,时不时拉扯自己的衣角。小沣站在他身后帮他掰直了身板:“放轻松,自信一点儿,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特别有型的中年模特,大胡子,凌乱的头发,看起来很有风格,很时尚,不过就是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么了?” “不够迷人!看我……像我这样。” 小沣在镜子前微微地眯起眼,做出了一副深邃的样子,眼神充满侵略性,他轻轻一抬眉毛,那种自信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他办不到的事情。 昆塔斯看得有点儿痴迷。小沣说:“看见没有?来,轮到你了。” 昆塔斯慌慌张张地学着小沣的样子低下了头,他慢慢地抬头凝视着镜子,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你这是上门收债的智障儿童。再来!” 昆塔斯换了个表情又做了一遍。 “你这表情像自大的基佬。来!深呼吸,先闭上眼,在内心默念十遍:我很帅!然后再来!” 昆塔斯郑重其事地闭着眼沉默了几秒,“自信”满满地看向镜子。 “你这是上门收债的智障基佬。再来!” …… “再来!” …… “再来!” …… “再来!” 五 小沣和昆塔斯走在去理发店的路上。 经过了几个小时的“眼神急训”和小沣动之以情的洗脑之后,这时的昆塔斯,眼神里已经开始透露出一些从容的自信。 “为什么要学天鹅走路?”小沣看着身边的昆塔斯,走着走着硬是把腰杆挺得像只黑天鹅。 昆塔斯不解地问:“我在配合我的眼神,如此迷人的眼神难道不应该配合绝对笔挺的形体?” “直男是不会这样走路的。” “那这样怎么样?” 昆塔斯试着不走得那么笔挺,夸张地晃动着肩膀。 小沣忍不住说:“你以为你是扮演流氓的布拉德·皮特?来!站直……不不不……这样太直……对,就这样……肩膀下沉,感觉有东西压在你的肩膀上……像我这样……下巴微收,感觉有人在拉扯你的脖子,看到没,这样子你的肩颈就会呈现出最完美的弧度。” 小沣亲身示范着站直,昆塔斯看在眼里,仿佛看到自己光芒万丈的未来。 小沣跨出步子:“然后走,走的时候注意肩膀是不能动的,这样看起来才绅士,稳重。” 昆塔斯走得就像个低成本科幻片里的劣质机器人。 小沣述说着成为作者之前培训模特的经验:“走的时候,注意你背部的肌肉是放松的……对……保持眼神,步子尽可能迈大,迈出步子的时候把胯送出去……不是,不是,不是让你做健美操……像这样,微微把胯送出去,这样走起路来最有风度。” 小沣原地站着演示如何扭动自己的胯,昆塔斯站在一旁学着小沣的样子扭动自己的胯。小沣时不时站到昆塔斯身后,用双手扶着昆塔斯的腰部,教他怎么扭才是正确的角度。有几次小沣急了,让昆塔斯扶着自己的腰,让他感受正确的做法。 路人看着两个男人站在街上痴迷地扭动着自己的臀部,惊讶之余无不面带善意,默默祝福。 六 两人迈着一模一样的步伐,用几乎一样的姿势,走进了一家理发店。 昆塔斯有点儿迷茫地看着小沣:“你不是说我现在的样子已经很有风格了吗?” “但你要考虑到你的对象是一个年龄几乎和你一样的中年女孩,你现在的样子去时装周现场泡泡25岁以下的妹子还行,但如果是针对那个年龄层的女性,你会被当成小屁孩轰走的。” 昆塔斯二话不说坐在理发台上,理发师根据小沣的要求把昆塔斯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小沣下载了一张《闻香识女人》里瞎子男主角的照片,让理发师给昆塔斯剪一个和图片里的男人一样的发型。 修整完毕之后,离开理发店,小沣让昆塔斯站着别动,自己朝前方跑出了20米有余,站定之后对昆塔斯大喊:“来!眼神!站姿!走路……注意肩膀……送胯……对……深吸一口气把重心放在头顶……眼神别松了……对……就这样……没错……” 昆塔斯一步一步朝小沣迎面走去,小沣一边后退一边指导,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小沣终于无法在昆塔斯身上挑剔什么了。 看着他从容自信的眼神略带点儿阅历留下的沧桑,笔挺优雅的步伐带着岁月沉淀出的风度,再加上灰色西装的衬托,恍神间小沣眼里的昆塔斯竟然和《闻香识女人》里的阿尔·帕西诺的形象微微有点儿重叠。小沣想起电影里的那段经典探戈,不禁由衷地感叹道:“要是你会跳探戈,那真的能迷死所有女人了。” 这次昆塔斯出乎意料地没有露出迷茫的表情:“探戈?哦,我会啊!我之前在英国的时候专门学了好久。” 一种被徒弟超越的羞耻感在小沣心里油然而生:“闭嘴!” 七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沣带着昆塔斯回到他们昨晚见面的那个酒吧。 昆塔斯一走进酒吧里,就吸引了许多女人的目光。 昆塔斯却好像对此都视而不见,他还是选择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小沣招手,叫了两杯喝的。 昆塔斯问:“为什么带我来酒吧?” “让你练习一下,看看怎么才能和女人正常交流,你不能一直这样逃避下去。” 小沣指着昆塔斯的方向:“那个女人从你进来就一直在偷瞄你,你现在过去和她搭讪,请她喝酒。” 昆塔斯有些紧张:“那我第一句跟她说什么?” “你现在这个样子,第一句说什么都没关系。” “那总得有个第一句吧?” 小沣想起了《偷心》里的经典情节:“你就说,你好,陌生人!” “你好,陌生人!” “不是这样,压低嗓子,让声音低沉一点儿,你好,陌生人!像这样。” 昆塔斯压低了嗓子,意式英文脱口而出:“你好,陌生人!” 小沣打了个响指:“完美,去吧!聊天的时候不冷场就行,要记住,如果打完招呼她愿意和你说话,你要想办法打开话题。你要观察女人的表情,如果她觉得无聊你就立刻换话题;如果她和你聊下去了,而且聊得很开心,你就继续你的话题,说一些惊人的观点。” 在小沣的鼓励下,昆塔斯深吸一口气,走到了那个女人身边。5分钟左右昆塔斯就回到了座位上,昆塔斯简单叙述聊天的过程,小沣通过昆塔斯的叙述和眼见的情况加以分析。 “十二点钟方向,紫色礼服的棕色女人,去。” 这一次对话持续了15分钟。 “四点钟方向,金发白女人,去。” …… “去。” …… “去。” …… “去。” …… 昆塔斯最后一次上前搭讪,游刃有余地聊了四十多分钟,当他转身回来找小沣的时候,小沣可以看得出那个女人是意犹未尽的。 昆塔斯好像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务一样,兴奋地问小沣:“下一步是什么?” 小沣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你说呢?” “我说什么?” “你现在眼神、自信、聊天技巧、发型、服装都已经搞定了,接下来就是想办法约你心爱的劳拉,为她布置一场完美的约会!” 八 之后的几天昆塔斯和小沣精心策划甚至排练了约会的种种细节。 终于,在一个傍晚,昆塔斯站在小桥头,迎着夕阳,等待着劳拉的来临,小沣站在20米远的桥边上假装路人。 本来那场约会小沣是没打算掺和的,但是那几天昆塔斯几次哀求:“老师!一定要来,你只要一站在附近,我就好像服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我一定要在你的周围才会有足够的自信。” 小沣想说服他:“那你以后怎么办?” 昆塔斯坚定地说:“我的一生中只需要这样一场约会,今天如果成功了,那将来也没必要再约会了,不是吗?” “你好,陌生人。”昆塔斯低沉的意式英语,打断了小沣的思绪。 小沣装作若无其事地朝桥上看去,这时候劳拉还没来,小沣心想也许昆塔斯是因为太紧张了正在练习讲话的发音。 昆塔斯靠在石墩上,肩颈保持着优雅的弧度,Hold着眼神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聊了起来。 小沣越看越是奇怪,他知道自己没有教他在约会前对着空气做这么多的发音练习。 小沣站着,看昆塔斯自言自语了大约5分钟,越演越是入戏,时不时对着空气大笑,时不时还故作沉思。小沣终于上前:“喂,你到底在干吗?” 昆塔斯没想到小沣过来,愣了一下之后,微微一欠身子,指着身旁的空气:“亲爱的老师,这是劳拉女士。劳拉女士,这位是来自中国的作家,小沣先生。” 小沣看着昆塔斯眉飞色舞的样子,再看看他的身边空无一人。身为无神论者,小沣内心迅速地分析出了仅有的可能性,一阵又一阵细密而持久的疼痛蔓延在他心里。 昆塔斯凑近小沣的耳朵:“你好歹也打个招呼,你这样沉默我很尴尬。” 这次换成了小沣有点儿手足无措,他犹豫着要不要打破昆塔斯的白日梦,可身旁的昆塔斯一直对他使眼色,示意他让他打招呼。一时陷入无意识状态的小沣,鬼使神差地对着“劳拉”说道:“很高兴遇见你。” 打破了“沉默”之后,昆塔斯突然兴奋地对“劳拉”说:“刚才您说您会跳探戈,我们又恰巧在这里遇到了来自中国的小沣先生。”昆塔斯转头看向小沣,“如果不介意,我让小沣先生用手机帮我们播放一首Gardel创作的Por Una Cabeza(《只差一步》),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请您在这里跳一支舞?” 昆塔斯站在桥中央做好了起手式,转身偷偷地朝小沣竖起了大拇指,小沣挣扎地用手机播放了舞曲。 音乐响起,昆塔斯搂着“劳拉”跟随着音符迈出了舞步,音乐微微转折,他轻轻搂着“劳拉”转了个身,“劳拉”仿佛做了个下腰的动作。音乐渐强,昆塔斯猛地退后一步,“劳拉”好像在他的腋下转了个身又回到他怀里。他们越跳越激烈,“劳拉”时不时好像走错了步伐,惹得昆塔斯开怀大笑。 最后一缕夕阳染红了威尼斯的天空,昆塔斯矫健的探戈舞步,在这如诗如画的威尼斯,浪漫悲怆,纯粹优雅,一尘不染。 九 幸福的方式有太多种,有许多甚至让人难以想象,但这不代表那份幸福就是假的,那只能代表我们太无知,越是无知就越是不懂得包容。 有些人喜欢醉生梦死于灯红酒绿,有些人喜欢在悬崖绝壁一个人攀岩,有些人喜欢沉浸在夕阳下的探戈。这种满足,源于自己的心里,不需要旁人认可,这种快乐,没有确切的标准能加以定义。 我们想象将时间快放一亿倍,那整个世界的生灭其实就像一场沙画表演,创造者挥舞着沙土绘尽善美,然后随着音乐的结束,将画面一把抹去。起起伏伏只会留在有心人的心里。 有没有轮回都好,用自己的方式快乐,那便是问心无愧。 十 直到小沣离开威尼斯的时候,夕阳下的那一曲探戈,始终萦绕在小沣的脑海里。 那个傍晚,他最终没有叫醒身旁的白日梦想家。当他一路退到拐角时,昆塔斯仍旧与那个不存在的情人“劳拉”,沉浸在舞步里。 他知道那一刻对昆塔斯而言,梦中的爱人,经历了离别和重聚,走过了责任和病痛,最终忘记了最难堪的岁月,像一张白纸一样回到了自己身边。 那个夕阳下的孤影,是一场不能再完美的约会。 那个面带微笑的绅士,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一支花臂的传说 日本·名古屋 如果今生我们俩都没办法再爱上别人的话,算不算也是一种长相厮守?虽然不能与子偕老,但却把最真、最美的自己,留在了彼此最好的时光里。病痛和老去太麻烦了,那些统统都留给自己。 也许这份回忆,会在你我临终的那一刻浮上心头,让我们最终含笑死去,孩子们都不知道那一丝笑容的含义。只待在奈何桥上再相遇,笑着对他说一句:“原来你也是到死都没有忘记。” 一 吃完早餐,小沣乘电梯来到了酒店的顶层,在那里的观景台上,可以看到整个名古屋的样子。整座城市的感觉难以形容,好像一张被刻意调成了暖色调的照片,也好像遥远童年居住的卧室里,贴在墙上的一张怀旧海报。 冬季的风很大,小沣在干燥的空气中,嗅着风中裹挟着的尘埃的味道。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银发老人,也在眺望着远处。老人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侧脸的轮廓在晨曦的微光下显得格外立体。男人老了就是这样,岁月会带走皮肤的光鲜,但留下的阅历却能散发出另一种魅力。 老人似乎觉察到了陌生人对自己的偷窥,忽然将脸转向了小沣。 在与老人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小沣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将脸扭到一边。 “你是中国人吧?”在短暂的几秒钟沉默后,老人率先开口,地道的中国北方口音。小沣猜老人应该是位来名古屋的旅游者。 小沣点点头。 “我也是。”老人走近小沣。 小沣看老人的样子,不像是有同伴相陪。 老人问:“小伙子一个人来的吧?” 小沣点头默认。 老人眉毛微挑,向小沣伸出手:“这么巧,我也是一个人。好吧,认识一下,我叫蔺山仁,大家都叫我仁叔,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小沣握住老人的手,也做了自我介绍。 小沣和老人聊着闲话,从观景台上下来,老人指着路对面的一辆车问小沣:“我已经让前台服务员帮我叫好了车去觉王山,你去哪里?顺路的话我送你。” “我……”小沣想了想,自己并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地方,但又不好推辞老人的好意,于是说,“我也去觉王山那边。” 两人一起上了车以后,在前往觉王山的途中,老人问:“你常常一个人出来旅行吗?” 小沣想了想,似乎是在撒花离开之后,自己才有了独自出门的习惯,但他不想多说,只是惯性地沉默点头。 老人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慢悠悠地吐着烟圈:“我这几年,也总是一个人出门,我去过很多地方,全世界,基本都走了一大半了。” 看到小沣没有反应,老人用强调的语气,提高音调:“你别不信,虽然我不会英语,也不懂什么上网制定路线,但我就是凭着自己的一双脚,环游世界。当然,我也是有自己的诀窍的。” 小沣问:“什么诀窍?” 老人故弄玄虚:“这可不能轻易告诉你。除非你请我喝酒。” 小沣其实没有很想知道答案,但出于对长者的礼貌,他还是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啤酒递给老人,老人虽然伸手接了过去,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一罐啤酒可是撬不开我的嘴的。” “好吧,那等有机会吧。”小沣说完,在老人疑惑的目光中,闭目养神,还有一阵子的车程才能到觉王山,小沣想休息一下。 “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年纪轻轻就心事重重的样子。”小沣听到老人在他耳边喃喃说道。小沣并没有接话。 这世上有许多值得好奇的事情,小沣这几年只对一件事情的答案关心,他走遍世界各地,也是为了寻找自己心中所想的答案。小沣侧目看看老人,老人正专心致志地望着窗外的风景,眼神中流淌的忧郁,就像窗外的山长水远,绵延不休。 那种忧郁,让小沣觉得似曾相识。 二 到了觉王山,小沣和老人感受着那里的古朴和幽静。两人之间的话不多,基本都是老人在问,小沣回答。 “这是什么?”老人指着小沣锁骨上露出的文身。 小沣拉开衣领,露出刺青:“哦,是文身。” 老人细细观察起来:“你的文身还挺好看的,看着龙飞凤舞的,是个什么图案?” “秋莲!” “嗯?”老人茫然地看着图案。 小沣用手指比画着文身的图案:“秋莲是我妈妈的名字,这是我用秋莲两个字做成的图腾。这句英文:A word means my world,中文的意思就是一个单词代表我的世界。” 老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你不说还真看不出来这是秋莲两个字,不过你这样一说就看懂了,你妈妈知道你把她的名字文在自己身上一定很感动吧?” 小沣回想起母亲的样子:“嗯,我觉得应该会很感动吧,只不过那时候她什么都没说,看到的时候只说很难看很难看而已。” 老人笑嘻嘻地说:“但凡孩子为父母做些什么,父母都是很感动的,只是我们中国的父母比较不善表达而已。像你这么贴心的孩子,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见了。” 这个文身,是撒花陪着小沣去文的,他本来想文的是撒花的名字,撒花刚知道这个决定的时候,开心得眼眶红红的,但最终她阻止了小沣文自己的名字。她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世上只有亲情是永恒不变的,不如文妈妈的名字吧。再说我们也还没结婚,万一哪一天你变心了,我们分开了,那我的名字岂不是要被你往后的各任女友怨恨了。” 老人看到小沣在发愣,推一推他:“在想什么?” 小沣呆呆地傻站着,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仁叔,这世上有比忘不掉更痛苦的事情吗?” 老人眼神晃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答:“也许是记不得吧。” 两个深陷于各自人生回忆中的人,在异国的寒风中,且行且远,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花多久,才能从早已逝去的往昔中抽身而出。也许正是因为彼此都是不够果断、勇敢,才会一直留恋过去的人,上天才让他们在这里重逢,相互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与曾经。 三 在一所寺庙前,老人停下脚步。 “我们进去拜一拜吧?”老人提出要求。 跟随老人走进寺庙,小沣看到老人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在许愿。寺庙不大,整洁静穆,老人站在佛堂前,柔情似水地隔空述说着什么。 在寺庙的一棵老树下,老人从脖子上摘下一串做工精致的项链:“这是我专门找人定做的,是不是很漂亮?” 小沣看到那串项链的坠子是一颗圆形的珠子,在日光下散发着温和的光:“很漂亮,就是有些不像是男人戴的。” 对于小沣的实话实说,老人笑了起来:“这是为我老伴做的,十年前,我老伴得肝癌去世了,在我老伴去世前,她总是和我说想多出去走走,看一看这个世界,但是我总嫌她啰唆,不愿意带她出来。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还提过几回,说等身体好些了,就出国转转。我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关注出国旅游的各种事情。” 老人叹了一口气:“可是,我老伴再也没走下病床。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我常常拿着从外面买来的旅游杂志,给她念上面的文章,她一边听,一边笑着对我说,真好啊,我们一定要去看看。” 小沣看到老人紧紧攥着项链,好像攥着老伴的手。 老人低下头:“老伴去世的那个下午,她精神突然好了起来。我扶着她从床上下来,一步一步挪到窗前,看着外面落了一地的秋叶,老伴靠在我肩膀上,我们像年轻时候谈恋爱一样,彼此依靠着,不说话,也觉得心里安稳。老伴就那样一直靠在我胸前,我握着她的手,感到她的手渐渐变凉,变冷,我搂紧她,想让她暖和起来,她最怕冷了,但是…… “老伴火化后,我一直把她的骨灰放在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想她的时候就看几眼,感觉她好像还没有离开我。后来,我找人用特殊的工艺,把一些骨灰放到了这条项链的珠子里,我每天戴着,心里就觉得踏实了。” 老人说着故事,小沣习惯性地把故事里的主角幻想成撒花和自己。即便是幻想,那种感觉仍旧让他觉得,好像有人抽干了身边的空气。 风渐渐大起来,小沣和老人离开寺庙,准备回酒店去。在回去的路上,老人变得沉默起来。 傍晚的时候,老人提议去喝一杯。他们一起来到一家居酒屋,老人一进门就热情地和老板打了招呼。 小沣好奇地问道:“想不到你在这里还有熟人?” 老人得意地眨眨眼:“昨天才认识的,他太太是中国人,正巧还和我是老乡,所以我们很快就熟了起来。” 居酒屋的老板身材宽大,脸盘方方正正的,长得很有喜感,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说得令小沣十分佩服。 老板热情地为他们端来了许多酒和美食:“请用,多吃些。” 老人小声对小沣说:“这就是我的诀窍!” “什么?”小沣没明白。 老人喝下一杯清酒,满足地仰着头:“不论走到哪里,我首先都会寻找中国人的影子,只要找到同胞,他们总会帮我解决一些难题。这就是我独自一人环游世界的诀窍。” 多数人都觉得没吃过的鸡蛋就是好的,而自己每天吃的鸡蛋没事也说它有骨头。小沣见过太多稍微走过一点儿国家的华人,一到国外就忙着和“中国人”撇清关系,仿佛撇清了和老妈的关系,然后去讨好别人,别人不会笑你没妈,而是真的能待你就像亲生的子女。 “好办法。”小沣敬了老人一杯酒,对老人的行为感到些许敬佩。 老人连喝几杯之后,脸色红润起来,刚才在寺庙里忧伤的气息似乎也减淡了不少,不停地和小沣讲自己在国外的一些奇闻轶事。 居酒屋的老板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 临近打烊的时间,老人醉倒在桌子上睡着了,小沣无奈地看着老人,盘算着怎么把老人弄回去。老人沉睡中,手还紧紧攥着脖子上的项链,生怕被谁抢走了似的。 居酒屋的老板牵着老板娘的手走了过来。 老板娘身材纤弱,看起来像南方人。老板娘试探着推了推老人:“好像比昨晚醉得还厉害啊!” 小沣诧异道:“昨晚,他也喝醉了吗?” 居酒屋老板点头:“是啊,一边喝,一边讲他太太的事情,说什么太太的遗愿清单上的任务还有一大半没完成,责怪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总之,稀里糊涂地说了很多话。昨晚,我们把他抬到了后面的客房,让他休息了一晚,可是今晚,我们有客人来了,所以……应该让他住到哪里去呢?” 小沣疑惑了:“遗愿清单……” 居酒屋老板娘将老人的外套轻轻披到老人身上:“听他讲,他妻子生前有过许多愿望,但都没来得及实现,他将这些心愿都记录下来,想要一件一件帮妻子完成心愿,这样将来在天堂见了面,他……” 老人醉得不省人事,老板娘的话,听得小沣心里五味杂陈。 小沣对居酒屋的老板和老板娘说:“他跟我住在同一个酒店,我送他回去吧。” 小沣和居酒屋老板、老板娘道谢之后,背着老人回到了酒店。幸好酒店离居酒屋很近,小沣在前台确认了老人的房间号以后,气喘吁吁地把老人背回他的房间,放到床上后,老人还是毫无反应,酣睡如一个婴孩。 四 小沣帮老人把外套脱下时,外套的口袋中滑落出一个小本子,小沣翻开本子,上面记录了老人走过的每一个国家,每一处景点。在每一个景点后面,老人都会写上一句大意为“我们终于来这里了”这样的语句。 在这个本子上,还写了许多待办事项,小沣看到上面写着:去名古屋看画展、去居酒屋里喝酒、文一只霸气的大花臂…… 有些事项后面画着对勾,但大部分的事项后面还是空白的。 小沣想这应该就是居酒屋老板娘口中的遗愿清单,带着这样一本清单,老人孤身一人,前往天南海北,也许只有当老人置身于每一个景色的时候,他心里的愧疚和怀念,才不会显得那么凄凉吧。 小沣把本子塞回到老人外套的口袋里,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他打开电脑,却也只是对着文档发呆,他正在写一篇关于爱情的小说,他看看自己的文字,再想起老人怀中那个小小的本子,那种无声的遗憾和最真实的爱情。一整晚,他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五 第二天一早,小沣迷迷糊糊,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床头的电话响起。 电话是老人打来的,他邀请小沣去他的房间吃早餐。 粗略洗漱了之后,小沣来到老人的房间,刚一开门,就听见老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早啊,来吃早饭吧,我刚从外面买回来的,还是热的。” 小沣和老人对坐在桌前吃饭,老人和小沣随便聊着天:“看你整天心事重重的,想必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人吧!” 小沣喝了一口汤,然后说:“是啊,是一个离开了很久的人,她是一个陪着我长大的人,但是后来被我给弄丢了。” 老人看着小沣故作镇定的样子,好像回想起了什么:“在我们那个年代呀,一切都慢,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那时候物质没有现在这么富裕,东西坏了,我们都会想办法修好,修修补补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到了你们这个年代,东西坏了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换,但是换到最后总有几个人会开始怀念最初,总感觉最初的那个,才是真的,最纯粹的。” “就比如——我。”但这句话小沣没说出口。 老人看着小沣,眼里带有些许欣慰:“在她心里,你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吗?” 小沣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我想今后,她都不可能再这样去爱一个人了。” 下意识的回答,道出了最难舍的结局。 看着小沣有些怅然,老人善解人意地站起来:“我吃好了,你慢慢吃,等下我们去别处转转,我昨天发现酒店不远的地方,有几家店很有特色。” 老人走进了卫生间,小沣却是食欲全无。 他摩挲着回忆,他想如果今生他们俩都没办法再爱上别人的话,算不算也是一种长相厮守。虽然不能与子偕老,但却把最真、最美的自己,留在了彼此最好的时光里。病痛和老去太麻烦了,就统统都留给自己。 他甚至幻想,也许这份回忆,会在你我临终的那一刻浮上心头,让我们最终含笑死去,孩子们都不知道那一丝笑容的含义。只待在奈何桥上再相遇的时候,笑着对撒花说一句:“原来你也是到死都没有忘记。” 六 在小沣胡思乱想之际,老人慌慌张张地从卫生间冲出来,四下翻找,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项链呢,我的项链呢……” 看着老人空空的脖颈,小沣记得昨天离开居酒屋的时候,项链还挂在老人的脖子上。看到老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小沣赶忙安慰老人,和老人一路沿着昨晚回来的路线找去,希望能够找到项链。 从居酒屋到酒店的路上,小沣和老人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到项链。居酒屋的老板和老板娘也把居酒屋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但是依然一无所获。 大家都知道项链对于老人的意义,此刻,看着头发散乱、双手不住颤抖的老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安慰。 天气阴沉,一丝阳光都没有。 老人的电话响了,他愣愣地看着小沣几秒钟,掏出手机塞给小沣,撇着嘴,看似有些烦躁:“就说我在忙!” 居酒屋的老板娘陪在老人身边安抚老人的情绪,小沣接过手机:“喂——”手机那端是一个清亮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在焦急地喊:“我爸呢?他在吗?” 小沣拿着电话有点儿尴尬:“你好,仁叔现在在忙,我是仁叔的……” 老人声音洪亮地补充道:“结拜兄弟!” 小沣:“呃……我是仁叔的结拜兄弟……” 小沣刚想胡乱编些理由,电话那头却说:“项链又丢了吧,不用找了……” 女孩的回答,让小沣突然没有头绪。 “可是,你爸爸他……”小沣看着老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确定老人女儿的态度是否正确,“他的状况很不好。” 老人女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照顾我爸爸,再见。” 小沣站到老人身旁刚想开口说什么,一对从旁边冒出来的情侣冒冒失失地打断了小沣的话。 这对情侣看起来40岁左右,男人皮肤黝黑,粗声粗气地用中国话对小沣说:“你好,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 小沣本想拒绝,但看到女人已经站在阳光下整理起了头发,只好接过相机。男人拉着女人摆姿势,一边摆姿势,男人一边对小沣说:“我们也是从中国来的,刚才我听到你们在说汉语,嗨,你们从哪个城市来?是来旅游的吗?我们是自由行,我们要不要一起……” 在这个话痨男人的唠叨声中,小沣为这对情侣拍了几张照片。 女人注意到了一旁黯然神伤的老人,好奇地问小沣:“你爸爸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他不是我父亲,我们只是偶然遇到的。” 女人有些惊讶,又认真看了看小沣和老人,抱歉地说道:“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们的气质真的太像了。” 居酒屋的老板娘简单地和这对情侣讲了讲老人为什么不高兴,这对情侣热心地帮忙找项链。 “是一条什么样子的项链啊?”女人一边弯着腰四处张望,一边问小沣。 小沣凭着回忆描述:“做工很精致的项链,下面挂着一颗圆形的珠子,阳光下会很闪……” 女人忽然指着老人:“这不是在他身上吗!” 大家一起将目光盯在老人身上,女人走到老人面前,轻轻蹲下身,伸手从老人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女人摊开手,手心里真的是老人的那条项链。 老人激动地拿过项链:“这……怎么可能?我都找遍了,怎么会在口袋里……” 女人笑着:“我刚刚注意到口袋外有闪闪发亮的东西,没想到真的是项链,其实好多东西就是这样,我们越害怕丢,越是小心翼翼珍藏的东西,越容易被我们自己找不到。有的时候,还是放松点儿才好,是我们的东西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不是我们的东西,再紧紧抓牢也没有用,早晚会溜走的。” 女人的一番话听起来简单,却把老人和小沣说得各自陷进了回忆。 七 找回了项链,老人似乎并没有小沣想象中那么高兴。 为了不耽误居酒屋的生意,小沣和老人就先回了酒店。老人不停地嘟囔:“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以为把她丢了,可是,她其实一直陪着我,真的是我太粗心了,太粗心了。” 看得出来,老人经过了刚才的一番折腾,有些身心疲惫了,好不容易安抚老人睡下,老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小沣拿起来看,是老人女儿来的电话,稍稍犹豫片刻,小沣接起了电话。 “爸,这下你总该回家了吧?” “不好意思,我是你爸的……呃……那个结拜兄弟。” “你是……刚才那个人?” 小沣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对,他刚找到项链,现在有点儿累了正在睡觉,你不用担心,你可以一会儿再打过来……” “项链又找到了……哎,等等。” 老人女儿似乎在纠结迟疑,好半天不开口,小沣耐心地等着。 老人女儿缓缓开口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和我爸爸是什么关系,但刚才我在电话里听到了爸爸说你是他的结拜兄弟,爸爸不是一个轻易会叫人兄弟的人,想必和你是有交心的情谊。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也许你能帮助我爸爸解开心结。” 小沣不明白:“心结?” “是的。爸爸的心结就是我妈妈,妈妈嫁给爸爸之前结过一次婚,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爸爸和妈妈刚结婚的时候,我还不到七岁,我那时候总担心他们有了新的孩子就不再爱我了,所以我不愿意他们有孩子,我希望他们只能有我这么一个孩子,这样他们就只会爱我。妈妈为了我,真的没再和爸爸生一个孩子,我知道爸爸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他爱妈妈,所以他没说什么。” 小沣可以想象得出电话那端,老人女儿的叹息该有多么无奈。 “爸爸对我一直很好,像亲生女儿一样,只是我年纪越大,越发感受到了自己的自私给爸爸带来了多么大的遗憾。在妈妈去世后,爸爸整个人都变了,他原来爱说爱笑,后来经常好几天也不说一句话,常常对着妈妈的骨灰发呆。有一次我去看他,他居然说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当时不知道怎么了,站起来冲爸爸嚷嚷,说爸爸从来就没拿我当亲人看待过,我怪爸爸生我的气,气我不让他和妈妈生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其实,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当年不懂事。” 小沣听到房间里有动静,他偷偷看了一眼,老人还是安稳地躺在床上。 老人女儿接着说:“再后来,爸爸就常常独自出门旅行,开始只是出去几天,渐渐地出去一个月,再后来三个月、四个月,大半年都不回家。我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说等几天就回家,但是……我知道,他是在怪我,但我当时的话真的是气话……如果……如果你有机会,和爸爸说,我一直在等他回家。虽然爸爸找到了项链,但他如果一直这样,我真的很担心,妈妈已经走了,但我还在,我会一直陪着爸爸的。麻烦你告诉他,我会带着妈妈的爱,一直陪着爸爸。” 和老人女儿通完电话,小沣悄悄将手机放进老人的外套口袋里。 躺在被窝里的老人突然开口,吓了小沣一跳:“你知道哪里可以文身吗?” 小沣回头,老人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八 和居酒屋老板打听了半天路线之后,小沣带着老人去一家文身店。 在路上,小沣向老人转达了老人女儿的话,老人听后沉默了好半天:“其实,你们通电话的时候,我一直醒着,我的老年人手机声音大,我都听到了。” 小沣抱怨道:“那你还让我讲了这么半天。” 老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我想再听一遍,我觉得很好听。我老伴死了之后,我和女儿的话就少了很多,我知道女儿的心思,但其实我一点儿都没怪过她,我爱她妈妈,也爱她,她在我心里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三年前,她嫁人生了孩子,我觉得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家,再也不需要我这个老头了,我也算是对她妈妈有了交代,就决定带着她妈妈的梦想,出来环游世界。” “你们两个都是为了对方好,为什么不把心里话对彼此讲清楚呢?” “其实啊,我心里清楚得很,不过我就喜欢她时不时替我担心的样子。不管怎么样,我心里始终有点儿看不惯我那个女婿,虽然这个女婿对她很好,很忠诚,很爱她,各方面条件也都不错,把家庭照顾得也是幸福美满。” “那你看不惯他什么?”小沣不禁在心里幻想各种高端的卑劣行为。 老人摇摇头,笑着说:“你要是将来有了女儿你就会知道,你一点点把闺女养大,十几年来她从来都是黏着你,冲你撒娇,给你买衣服,突然交男朋友了,突然结婚了,这些本来应该我这个老爸享受的福利,全给别的男人占了去……那个人还比你年轻,比你帅气……唉!等你到了那天你就知道这种感觉能气死你!” 小沣无奈地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知道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只要放下了防备,他们都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 到了刺青店,一个浑身都是刺青的日本姑娘接待他们,姑娘问小沣想要做什么图案。小沣问老人想要什么样的刺青。 老人说想把一个国内的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文到自己手臂上。 看着老人递过来的纸上那一长串汉字和数字,小沣回想起了“遗愿清单”里写的“霸气的大花臂”,他试探性地问:“难道你不觉得大花臂比较霸气吗?” 老人白了小沣一眼:“你们小孩子就是不懂浪漫,花臂这种东西,就是要到一个地方文一点儿凑一点儿,等凑齐了一只花臂,再看看,每一个文身都是一个回忆,多有意义啊。” 文身师准备工具的时候,老人突然一拍大腿,对小沣说:“哎呀,忘了让你把地址文成英文的,快快去帮我翻译,中文英文都要文,否则万一遇到我的不是中国人,看不懂就麻烦了。” 小沣以为地址可能是老人和妻子的某些回忆,问:“为什么要让别人看?” 老人故弄玄虚:“先文吧,等下再告诉你。” 拗不过老人,小沣只好把老人的要求转告给了店主。那位日本姑娘虽然满脸不解的神色,但还是准备了工具,认真地为老人文身。 刺青的时间很长,小沣看到老人额头不断渗出汗珠,但老人一声不吭,咬着牙坚持着。从刺青店出来,老人浑身轻松的样子,和上午丢了项链时,判若两人。 老人拍了拍裹着保鲜纸的手臂:“这是我女儿的住址和手机号码,我怕我万一哪天真的留在了异乡回不去,死在了别处,发现我的人也能通过我身上的文身,找到我女儿,把我送到她身边。” 小沣疑惑不解道:“为什么非要等死了的时候再回去,在活着的时候,好好陪在爱着的人身边,不是更好吗?” 老人笑了笑,说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况且人家都有老公有孩子了,平时还得工作,还傻乎乎地养了只猫,这就够她忙的了,要我再回去,那她的日子得有多烦?有时候啊,舍弃也是一种珍惜。” 老人摸着项链:“况且我有更重要的人想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人生到头,不就图个无怨无悔嘛。黄泉路上要是遇上了我那几个结拜兄弟,老子也能挺直了腰杆对他们说:我是死在追梦的路上,不像你们,一个个死在病房里,哈哈哈哈……” 看到小沣有些羡慕的样子,老人接着说道:“不说这些了,你们年轻人哪里能体会到这些。晚上我们去居酒屋喝酒去吧,明天就要离开名古屋了,和老板、老板娘道个别。” 终于又要起程了,就像这一老一少马不停蹄的无数个日夜。 人生本来就那么短,想走的路什么时候出发都不算晚,哪怕最后完不成,也好过一直都没出发过。 九 居酒屋的生意结束后,老板和老板娘围坐在老人身边。 老板娘递上自己亲手做的寿司:“上午真是担心死我了,怎么样,这次把项链放好了吧,不会再丢了吧?” 老人摇摇头:“带在身上呢。不过,不要紧了,找到了是好事,但其实,找不到也没关系了,有些事情,不用那么在意形式,放在心里就好了。” 老板娘听得云山雾罩,悄悄问小沣:“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小沣没看明白老人闹的是哪样:“没关系,他自己懂就好。” 居酒屋的老板娘看着小沣和老人:“你们两个,说实话,真的很像一对父子,不光长得像,说话的语气也像。” 小沣和老人笑了,毫无预兆地一起说:“不!我们是结拜兄弟。” 听到对方说出了一样的话,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居酒屋的最后一夜,老人喝了很多酒,但没有醉。 从居酒屋出来,老人在夜风中唱起了歌,是一首很老的歌,小沣从来没有听过。 老人抬起手,指着头顶繁星中的一颗:“以前,老伴刚去世那阵子,我特别害怕,害怕老伴离我越来越远,我攒下了她生前所有的东西,一样都不敢丢。可是我越不放手,越觉得老伴走远了,我将老伴的骨灰做成项链,带在身上,以为这样就能永远留住老伴,可我错了,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他们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繁星颗颗闪亮。 老人说:“项链失而复得,我反而觉得老伴以前陪在我身边的感觉又回来了。现在,我每一刻都特别踏实,只要我一抬头、一闭眼,老伴都会出现在我脑海中,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我知道,她现在正在某颗星星上望着我,对我笑呢。” 人真的是很奇怪,一直苦苦想要握住的,总是把握不住;而轻轻松开手,从指缝间滑过的过往回忆,全部变成了颗颗钻石,点缀在心头。 十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背着背包来找小沣。 小沣看着神清气爽的老人:“你这是……要离开了?” 老人点头:“我要向下一个目标出发了,不过离开名古屋前,我还要去美术馆看看,我老伴喜欢艺术,她生前一直想去世界各地的美术馆看看。” 小沣说:“我陪你去。” 稍微收拾了一番,小沣和老人一起去了美术馆。美术馆里人不多,空旷的大厅内,一幅幅作品带着生命力挂在墙上,任人评点。 老人默不作声,一幅一幅画看过,看得很认真,好像要把所有的画都刻在脑子里。 走出美术馆,天上飘下了零星的雪花,路面很快被打湿。 小沣和老人肩并肩,走在一条人很少的路上。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在本子上用力画了一个对勾,随后,老人将本子贴在心口,满足地笑起来。 “原来逛美术馆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以前还老笑话你装文艺,看来,真的是我太俗气了。” 小沣知道,老人这是在和老伴说出自己从未说出口的心里话。 人们总是后知后觉,认为有些话不必说,一些人不必等,总以为来日方长,可不知不觉便没了来日。 小沣问:“下一个需要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老人神秘地笑了:“这可不能告诉你,这是我和老伴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站在一个岔路口,老人和小沣说:“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有缘再见。” 小沣想说点儿什么传统的祝福,但想了想老头的性格,千言万语汇成一句:“那……一路顺风。”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小沣,轻轻叹了口气:“一路走下去!到头来,别辜负了自己。” 老人的手机响了,老人拿起来看:“是我女儿打来的。” 老人接起电话,和女儿讲话,声音柔和,像一个慈父。小沣不愿再打扰他们,便无声地挥挥手,转身离去。 老人的声音在小沣身后飘散:“我明天去冰岛,对,一早的飞机,好啊,我们在冰岛见吧!不过去完冰岛以后要去北极,我看你的身子骨是吃不消……” 十一 站在名古屋的街头,往来行人川流不息。 小沣拿出手机,在记事本里写下“遗愿清单”这几个字,转念想想又把它删除。他看看眼前的异国他乡,心想既然已经在路上了,又何必让梦想变成遗愿的时候再去寻觅。 想到梦想二字,撒花的脸再一次浮上了他的心头,只是这一次小沣感觉到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担心,那个万一“找不回撒花”的结局。 人的一生,总会有些不甘心的事情,这不是理智可以决定的。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让那份不甘心,尽可能地接近问心无愧而已。 放手去追寻,去喝醉,去歇斯底里、淋漓尽致之后如果还是破碎,那碎片也会化作满天繁星点缀在你熟睡的梦里。 十二 谢谢我的“结拜兄弟”。 致40年后的自己。 和陌生人接吻 法国·戛纳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强吻你。” “咦,好巧。” 一 每当人们说起戛纳,大家总会把这个地方和电影结合在一起,人们舍不得拆掉那些充满了历史的建筑,所以他们翻新、加固,再翻新、再加固,于是才有了眼前的这一份复古和清新。 来到这座城市,最让小沣难忘的就是临近街边的大大小小的码头,各式各样的小船停泊在岸边,让人忍不住想要乘上船在海面上驰骋,或者在一个悠闲的下午躺在甲板上,沐浴着阳光睡个慵懒的午觉。 走在美丽的海滨大道上,小沣看着沙滩上悠闲自在的游人,他们或戴着墨镜躺在沙滩上享受日光浴,或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热烈地交谈。 不远处的一个流浪汉打扮的男人吸引了小沣的注意力,那个男人满头白发,正在一块画板前专注地画着什么。 小沣踱步过去,看到男人正专心致志地画着人物肖像,画布上的画像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棱角分明,英俊帅气。老人一笔一笔画得很用心,看得出来,老人对画上的人倾注了很深的情感。 正当小沣站在老人身后欣赏老人作画时, 一个穿着比基尼、身材火辣的金发美女突然扑进了小沣的怀里,在小沣毫无防备,还一头雾水的时候,美女伸手搂住小沣的脖子,想要亲吻小沣的嘴唇。 小沣忙推开那个着急献吻的女人:“喂,你要干吗?” 看着小沣有些狼狈的表情,女人脸上流露出好笑的神色:“你这么大人了,难道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 在小沣疑惑之际,女人再次贴过来,想要亲吻小沣,被小沣再次推开。 两个人的举动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大家纷纷侧目观看,就连一直在静静作画的老人也饶有兴趣地放下笔,看好戏一般望着二人。 女人感到面子上有些难堪,不由得压低声音对小沣说:“我只要你一个kiss就行了,这么多人,别让我丢脸。” 小沣还是躲闪着女人的“进攻”:“你干吗找我?我又不认识你。” 女人不依不饶地说:“不认识你才找你,不然就不是和陌生人接吻了。” 小沣眼睛四处乱转,他看到画画的老人面带笑意地望着自己,情急之下指着远处的老人说道:“那非得陌生人的话,你找他也可以啊,总之不要找我。” 女人拉着小沣的胳膊不放手,她大声地质疑道:“都是男人,为什么可以找他,但是不能找你?哦……我明白了,你不会是gay吧?”女人的话引得周围的人一片笑声。 没想到女人会问出这么一句,小沣在众人目光的审视下感到很不自在,他甩开女人的手,向海滩的方向走去。 女人紧随其后,还是不肯放过小沣:“你说话呀,你不会真的是gay吧?你放心,我又不是要你娶我,只是要你和我接吻而已,吻完了我就走,我是很open的,真的……” 忍受不了女人的喋喋不休,小沣忍无可忍地打断女人的话:“大姐,别再跟着我了,还有我真不是gay。” 听了小沣不客气的话,女人丝毫没有不开心,她拦住小沣,伸出胳膊揽住小沣的腰。女人吻在了小沣的脸颊上。 袭吻成功令女人得意地笑起来,女人意图再次亲吻小沣嘴唇的时候,小沣掰开了女人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 女人很困惑地问:“我不漂亮吗?” 小沣老实承认:“你很漂亮,而且……那个……很性感。” 女人更加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要一直躲着我呢?” 小沣说道:“因为我觉得,接吻是情到深处自然而然的行为,没有感觉的亲吻,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对于小沣的解释,女人不以为然,她想要再次袭吻,但因为有了准备,小沣躲了过去。两个人在沙滩上追逐打闹,在外人看来,就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玩闹累了,两个人躺在沙滩上。小沣很好奇地问女人:“你为什么一定要吻一个陌生的男人呢?” 女人一只手遮在额头上,一只手玩着沙子,然后说:“这是一个约定,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去做。前几天出来旅行,刚走出了一个走不出的曾经,想想干脆就借着这一次旅行,把年轻时候想做但是没做的事情做了,好重新开始,迎接新的明天。” 小沣疑惑道:“约定?和谁约定?约定的内容就是强吻别人?” 女人说道:“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就连和男朋友约会,我们也会叫上对方。在大学毕业前,我们约定要在30岁之前做几件疯狂的事情,那时候我们甚至很幼稚地签署了友情协议。后来,我们工作、谈恋爱、失恋、再谈恋爱,我们变得很忙很忙,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去年的时候,我的这个好朋友结婚了,看到她交换戒指的那一刻,我知道当时的约定,想必她已经实现不了了。” 小沣问道:“你们都约定了些什么?” 女人狡黠地笑起来:“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你。总之一定是让普通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疯狂的事情。去年,我们正好29岁,我朋友的孩子出世了,是个漂亮的小女孩,我的朋友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前段时间,我去看望她的时候,我们提到了年轻时候的许多事情,我们也提到了想要做的疯狂的事。但是在我们为自己的想法笑得最疯狂的时候,我朋友的女儿哇哇大哭起来,看着我朋友为她的女儿喂奶、换尿布,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已经渐行渐远,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一起疯一起闹的日子。所以,今天我就想一个人来完成愿望,也算是对青春的一个纪念。” 听到这里,小沣明白了,他坐起身来,说:“所以,你们要做的疯狂的事情,就是冲到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强吻他?” 女人侧身躺着,面对小沣。女人前凸后翘的好身材,吸引了沙滩上许多男人的目光,看得出来,女人的异性缘很好。 “准确地说,我们的约定是:在30岁之前,在海滩上和一个浪漫的陌生男人接吻。这都不算什么,我们还约好了一起在市区裸奔。” 小沣讶异道:“市区裸奔?你开玩笑吗?” “不过这个有点儿难,所以当时她就拦着我没让我写进友情协议里,不过在我的坚持下,我们还是确立了口头协议。” 小沣回想起另一个问题:“那为什么选择我来和你接吻?” “今天,我在沙滩上待了好久,看着来来往往的男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国,皮肤不一样,语言不一样,但我都不确定我想要吻谁。直到看见了你,我觉得你就是我今天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但是为什么是我呢?” 女人摇摇头:“因为你很可爱啊,我很喜欢你走起路来有一种自己觉得自己很强壮的样子,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这就叫缘分吧。” 小沣看着女人湛蓝如深海般的眼睛,眼底是微澜起伏的碧波,在这样好的阳光下,这样好的沙滩上,也许,一个吻是此刻最应景的举动。 但当看到女人再度靠过来时,小沣站起身来,问道:“你喝水吗?” 二 将一个曼妙的佳人独自留在沙滩上,小沣跑到一边去买喝的,这种事情说出去,只怕会让大多数男人笑掉牙。 就连小沣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做太不可思议了。 买了两瓶水,小沣准备返回沙滩去找女人时,他看到刚才一直在画画的老人,已经画好了那幅画。 老人对着画上的男人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老人脸上的表情有些悲哀,同时也有一点儿留恋。 老人抬头看了小沣一眼,小沣随意地把手上的水递给老人。 “渴吗?要不要喝水?” 老人接过水,礼貌地致谢:“谢谢你。刚才你和你女朋友怎么样了,和好了吗?她很可爱。” “她不是我女朋友,严格来说,我们素不相识,是陌生人……” 小沣的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身后有人打了自己一拳,回头一看,女人正挑衅地望着自己,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女人抢过小沣手里的那瓶水:“你真是没良心,才几分钟不见,就说我是陌生人,还把买给我的水给别人喝。” 小沣解释道:“你的水在这儿呢,我给他的是我自己的水。” 女人再次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男人啊,我早知道不可靠,你不用解释了,我不想听你说。” 老人看着无奈的小沣和精灵古怪的女人,开口缓和气氛:“我答应给这个年轻人画一幅画像,所以,他给了我一瓶水,感谢我。好了,年轻人,坐到我面前吧。” 在老人眼神的示意下,小沣坐到了老人面前。 老人画得很快,不到十分钟,小沣的画像就画好了,一直在旁边观看的女人由衷地赞叹道:“画得太棒了,惟妙惟肖。” 小沣走到老人身后,他看到老人把自己眉宇间的忧伤都画在了纸上,老人的画笔好像能看透自己的内心,小沣看得很是触动。 女人说道:“我也要画,我也要画。” 老人笑着说道:“那我就把你们画到一张纸上吧,这样以后你们吵架的时候,就拿出这幅画来看一看,想起以前甜蜜的日子,也就不会对彼此心生怨气了。” 小沣想要解释,女人把小沣拉到了一边:“是啊,是啊,我们就是老吵架,以后有了这幅画,我们一定会好好的。” 看着老人一笔一笔地画出女人的脸部轮廓,画出女人的眉毛、眼睛、嘴巴,当女人最终在画纸上成形后,小沣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女人,画中的女人带着一点点固执,一点点犹豫,看起来比真实的女人还要迷人。 老人将画交给小沣,小沣和女人都非常喜欢老人笔下的自己。 每个人都在心底藏着另外一个自己,藏得很深,自己轻易不会发现,别人更看不到。但是这个神秘的老人,却轻易地用一支画笔,打开了小沣和女人心里的那扇门。 三 风渐渐大起来,海浪声回响在耳边,令整个空间充斥着寂寞与孤独的味道。 小沣看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于是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老人笑着摇摇头:“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情,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们,再见。” 老人拎着画板慢慢走远,女人对小沣说:“既然别人不肯陪你吃饭,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吃一顿吧。” 小沣没有说话,女人跟了上来,自然地挽住小沣的胳膊。 小沣把胳膊抽出来:“我好像没说过要请你吃饭。” 女人再次挽住小沣的胳膊:“没关系啊,我说了我要陪你吃饭,你不用和我客气的,我就是这么好的人。” 小沣和女人一边走,一边斗着嘴,不一会儿就走到一间餐厅外,女人停下脚步,看着那家餐厅的招牌,一动不动。 那家餐厅就在不远处的海滩边上,看起来很安静,从落地窗外看进去,里面的布置很雅致,环境非常舒服。小沣打趣女人:“原来这么近的地方就有餐厅了。” 女人没有接话,自顾自地走进了餐厅,小沣觉得女人的行为有些古怪,但也没多想,跟着女人一起进去了。 选择了一个靠在角落里的桌子,女人开始点餐:“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对,还有这个,好了,可以了。” 女人自作主张地点完餐,小沣忍不住提醒她:“这位小姐,你的餐点完了,可是我还没点呢。” 女人玩弄着手里的叉子:“我已经帮你点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 女人看着小沣的眼睛:“我不知道啊,不过我知道我想让你吃什么。” 对于女人突然表现出来的不讲理,小沣只能以沉默应对。 菜品很快送上了桌,不得不承认,女人点的食物很合小沣的口味,在吃饭期间,小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人聊天。 小沣切着牛排:“你以前来过这家餐厅?” 女人慢慢品着红酒:“是啊,这是我男朋友带我来的,我们很喜欢这家餐厅的红酒和沙拉。” 小沣等待着下文,但女人欲言又止,从女人的神色中可以判断出,这又是一个没能走到底的爱情故事。 餐厅响起优美的钢琴曲,女人的回忆也随着音乐娓娓道来。 “我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一共四年,分开了四年的时间。这个男人是我所有男朋友中最普通的一个,样貌普通,工作普通,就连幽默感也是平淡无奇,但那时候他对我的爱和真诚,却是没人能比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出轨过,我也原谅过,但最后他还是走了。” “为什么?” “在我们相处的后两年里,他就整天和他的一个兄弟在一起,从早到晚,连周末都是这样。到后来甚至我们约会的时候,他都会叫上那个兄弟一起,那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是不喜欢我这个女人,还是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小沣有点儿被惊到:“难不成……” 女人笑了起来,她没有正面回答小沣的提问。 “后来离开的时候他答应我一个要求,他说无论什么要求,只要我说出口,任何事情任何时候,他都会想办法为我做到。可能是他知道我很爱他,不会有心为难所以他才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小沣想问些什么,但又舍不得打断女人的回忆。 “我们分手后,他一直没有和女人交往,我们始终保持着联系。这四年里,我也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交往,当然也没试过和女人谈恋爱,他也和我说过我是他心里感觉最愧疚的那个人。 “两个礼拜前,他告诉我,他和他吵架了,可能是因为30岁生日快到了,我突然想起了四年前他曾许下诺言的事。” 小沣在听女人讲故事期间,眼神瞟过窗外,看到了白天在沙滩上画画的老人,正站在餐厅外,似乎在等人,他不时地抬起手腕看表。 四 女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终于提出了我希望他答应我的事情,我要求他以朋友的身份和我一起旅行一周,但前提是住酒店要住在同一个房间,然后在旅行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决定要不要重新在一起。那时候我想,毕竟我们心里都是有对方的人,用这种方式面对心里的感觉,想来是我们和好的最好的契机,毕竟我快30岁了。” 在女人的娓娓述说中,小沣注意到窗外的老人开始拿出手机打电话,脸上的神色带着一点点紧张,也有一点点甜蜜。也许是要和旧情人约会吧,小沣在心里暗想。 不一会儿,从马路一侧开来一辆汽车,车上走下来一个与老人年纪相当的老妇人,老妇人打扮得很贵气,应该是生活优越的人。两个人在汽车旁边交谈了几句,老人就随老妇人上车,汽车很快开走了。 女人伸手在小沣眼前晃晃:“你在想什么?” 小沣回过神来,抱歉地对女人笑笑:“没什么,在想你的故事,然后呢,你们真的去旅行了吗?” 女人点点头:“是啊,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曾经有那么多次机会,都没有去旅行,但这一次,我们一起去了马赛,去了里昂,你知道吗?在里昂的时候,我们看了许多许多壁画,特别壮观。他给我讲解那些壁画的历史,在他给我介绍那些我不知道的历史故事的时候,我注意到阳光照在他脸上的汗毛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我特别想伸手抚摸他的头。” 看着女人沉醉在对甜蜜往事的回忆中,小沣不禁把故事里的主角想象成撒花和自己,若是能在这样的旅途中,看见阳光照射在撒花的脸上,相信这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转过身去了。 女人接着说道:“在马赛的时候,我们可以一整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躺在海边吹海风,晒太阳,他会帮我涂防晒油,我会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拿出手机,拍下他睡觉的样子,我拍了很多张。我们在上一个礼拜,就好像刚开始谈恋爱的十几岁的孩子,每天都很开心,但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虽然住在同一个酒店,同一个房间,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我们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手拉着手一觉睡到天亮,那种感觉真的很像八年前,他刚开始追我的时候。” 小沣掏出钱包埋单,随后,小沣和女人走出餐厅,在夜色包裹下的戛纳街道上,随意漫步。 对于撒花的遗憾,仍旧萦绕在小沣心里:“感情这东西就是很奇妙,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往往又走回了原地,很多一开始丢掉的人,到最后我们才会意识到原来他才是最好的。其实你很幸运,因为很多人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女人望着淡淡的月牙:“其实两人之所以会分开,很难说是谁对谁错。我总觉得如果我们回头,一定会比任何人都幸福,毕竟我们经历了分离,经历了伤痛,应该会更珍惜彼此,更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那天之后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毕竟我和他在一起太久,感情太深,分开后的愧疚和缅怀,难免强化了这一段感情里美好的部分,隐藏了曾经为之争吵不休的那些缺陷。但不去想,不代表问题就不存在。” 小沣问:“什么意思?” 女人笑了笑:“我们旅行的最后几天,我们俩幸福得甚至忘了我们曾经分开过,那种感觉就好像上帝把分开后四年的回忆从我们的脑海里取了出来,眼前的画面,就好像回到了我们还没分开的时候。这样是不是听起来挺好?” “嗯。” “是啊,听起来多么美好,但是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感情回来了,当年之所以分开的问题也都回来了。不合适的人就像不合脚的鞋,哪怕再喜欢,再歉疚,穿不了也还是穿不了。” 小沣的左手无名指隐隐作痛,回忆仿佛又要冲破心房。 “在倒数第二个晚上,我们大吵了一架,吵架的言辞甚至和四年前我们分开的时候大体一致。” “后来呢?” “第二天醒来之后,我们什么也没说就重归于好了,我们接着旅行,去看山、看海,去人很多的餐厅吃东西。在晚上回酒店的路上,他背着我走很长的路,就仿佛前一天晚上的争吵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我们心里都知道,这是在以一种美好的方式,在对这段八年的回忆道别。” 听完了女人的回忆,小沣想起了撒花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别再说想我了,没有意义了,我也承受不起。”他突然不知道如果还有机会再重来,换来的会是一个新的结局,又或者是在最后,撒花又把这句话重新说一遍而已。 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分开,很难绝对地说谁对谁错,最终的破碎,都是源自多年是非累积的裂痕。愧疚会过滤人的回忆,让人忘记那些曾经为之争吵的问题,只记得那些相处时的甜蜜。可问题忘记了,并不代表它们已经消失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回了头,也可能只是重蹈覆辙。 五 小沣看着此时身边的女人,身上穿着简单的吊带长裙,瘦小的身体在夜色中格外惹人心疼。 小沣心里一股激动上涌,一步上前堵住了女人的去路,一手狠狠地搭在树干上,对女人进行了“壁咚”。 女人看了看小沣的举动微微愣了一下,而后就开玩笑道:“怎么了,后悔白天的时候没有接受我的吻吗?如果你现在想吻我的话,我还要考虑考虑……” 小沣坏坏地笑了起来,用嘴唇靠近女人的耳根,低声玩笑道:“的确有些后悔,我想强吻你……” 看着小沣做出一副强势的样子,女人忍不住笑场了。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向白天相遇的那片海滩走去。 六 走到海边,女人看着茫茫夜色下的大海,忽然心血来潮,说自己想要游泳。 女人一边脱裙子,一边对小沣说道:“你也一起来吧,这么好的夜晚,在大海里游泳一定很棒。” 小沣看着女人曼妙的身体在月光下散发着动人的光晕,正当小沣心猿意马的时候,他留意到了离自己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小沣仔细一看,是白天画画的那个老人,老人面朝大海,似乎在沉思什么。 小沣对女人说:“你先去游吧,我等会儿。” 女人像一条美人鱼一样跃入海中,自由地在海水中起伏。 小沣走到老人身边,他才发现老人正在悲伤地哭泣,脸上的胡楂儿上挂满了泪珠。 老人看到小沣,伸手将脸上的泪水擦去。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老人慢慢地摇摇头:“不,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很好。” “那……可是……”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小沣。在皎洁的月光下,小沣打开那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名叫洛克的男人因患肺癌去世的字样,看下面的日期,男人是三天前去世的。 小沣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张纸,老人将纸慢慢叠好,放进口袋里。 “洛克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人,我们说过要为了彼此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他没有信守承诺,离开我先去了天堂。” 小沣对老人与洛克之间的关系,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了。 “这个洛克,是不是你白天在画板上画的那个男人?” 老人点点头:“洛克年轻的时候很帅,吸引了很多女孩子的目光,但是,他一直都没有交女朋友。大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宿舍里住了四年,发生了很多难忘的事。直到毕业典礼的时候,他才告诉我,整个大学生活里,他最难忘的,就是和我独处的时光。” 一个悲伤的故事,在小沣的心里勾勒出了轮廓。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胆怯的人,我们都把对方放在心里,但都无法勇敢面对。最后洛克在父母的逼迫下结婚了,他的妻子和我也保持着很好的友谊关系,我们每年都会在一起吃一顿饭,或者一起喝下午茶。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结婚,我想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就够了。洛克在去世前,对他的妻子述说了我们的故事,他的妻子选择了理解和包容他。洛克的遗愿是希望能够将他的骨灰交给我保管,他对他的妻子说:‘我已经陪了你40年了,今后的时光,就让我陪着他吧。’” 小沣看着老人脚边放着的一个盒子。 “所以,你晚上来到这里是为了……” 老人捧起那个盒子:“洛克的妻子刚才把洛克的骨灰盒交给我,她说她不怪洛克到了临终的时候才告诉她,她表示尊重,我很感激她。洛克一直都很喜欢大海,我希望他能够留在大海里,等我死去,我也希望自己能够葬入大海,这样我和洛克就能永远回到大学的宿舍里了。” 老人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小沣感到眼角湿润,他不愿打扰老人和洛克的久别重逢,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愿上天保佑你们。”便悄悄转身离开。 女人的裙子、鞋子在不远的沙滩上,女人像一个美丽的精灵一样,在海水中若隐若现。 女人冲小沣大喊:“喂,快过来。” 七 小沣游到女人身边时,他才发现女人竟然是裸泳。洁白的肌肤在湛蓝的海水中格外耀眼,就像魔幻小说里的美人鱼一样。 女人拉着小沣的胳膊向大海深处游去:“以前,我和男朋友常常在晚上的时候来海里游泳,他游得很快,我总是追不上他,那时候总是在他身后喊等等我,等等我。他回头对我笑着说:‘你再游快一点儿就追上我了。’然后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地游,但我每次都没办法追上他……到最后我还是没有追上。” 女人游泳技术很好,小沣要费尽全力才能追上女人。 女人说道:“在我们旅行的最后一个晚上,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美好,他为我倒上红酒,述说着回忆,但是只字不提未来的事情,说着说着他的眼角开始流泪,我以为我不会哭的,但后来还是没有忍住。 “直到他离开后,我才突然间醒过来,意识到原来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庆幸,这几天的感情只是一段模拟的恋情。心里最后一点儿怨恨和不甘,也随着四年以来一直抱有的幻想一起破灭了。也是在那天,我知道我30岁之前的人生,几乎没有遗憾了。” 用多承受一次同样的伤为代价,来换一个无怨无悔,有多少人有这份勇气? 也许有些人真的只适合活在我们的回忆里。 “现在唯一的遗憾就是当时和闺密的约定,今天其实是我的30岁生日,我想了想这也算是我30岁之前,唯一没有完成的事情了。”女人幽幽地叹息。 八 第二天下午,小沣又来到了昨天的沙滩边上。 他坐在海边一家露天的酒吧随便点了一点儿东西,坐下来以后便开始细心整理思路,因为这天早上在酒店里看到的一些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令人兴奋而迷茫的结局。 早上小沣在酒店里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散落着昨天相遇的那个女人身上的东西,衣服、内衣、高跟鞋、袜子、手提包,一件一件地从床沿到门口,看起来像是边走边脱所留下的痕迹。小沣没有多想,以为女人是下楼去买早餐了,直到中午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口袋里看到了女人留下的纸条:那些,都是我30岁之前的东西,我都不要了,谢谢你。 小沣看到纸条后反复地检查了自己的皮箱,发现自己的衣物完好无缺,酒店的浴巾也都还在原地,房间里所有能裹在身上的东西一样都没少。他回忆起刚开始的时候,女人对自己说的,和闺密的口头协议,望着女人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小沣始终在想她到底是不是裸着身子,就这么走了出去。如果是,想象着女人走在街上得意的表情,往来行人诧异的眼光,那场景一定酷毙了。 力是相互的,放开了该走的人,放下了再无后续的回忆,其实也是放过了自己。 电视上正在播放的实时热点打断了小沣的思绪:“今早知名画家××××被发现溺水于戛纳海滩,享年64岁……” 这则新闻让小沣联想起昨天怀抱骨灰盒的老人,他不确定新闻里说的是不是他,但望着平静的海面,心里总有些微微的失落。 也许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他忍不住回想起昨晚老人站在海边说的最后一席话,以及昨晚最后发生在海里的情景,心里的一丝欣慰,还是让他扬起了嘴角。 九 在月光下,小沣慢慢游到她身边,他看着女人清澈如海水的眼睛,鼻尖向着女人的脸一点点地靠近。 “别闹了,对我来说,你已经不是陌生人了。”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 新月如钩,柔情满怀,两人的嘴唇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异次元男子 日本·北海道 “你还会爱我多久?” “足够让回忆问心无愧的久……与你无关的久。” 一 费尽千辛万苦,手脚并用地和计程车司机讲清楚了自己的目的地后,小沣瘫坐在车后座上,看着一路景色飞驰。 4月的北海道万物复苏,草长莺飞,虽然已经是半夜了,但是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春日阳光的余味。 计程车停在了民宿门前,小沣隔着车窗,看到如棕熊一样健硕的老板双手放在身前,满脸微笑地恭候小沣的到来。 “梁子小姐没有一起来吗?”老板帮小沣把行李送到房间。 小沣摇摇头,老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这家民宿是三年前,小沣和梁子来札幌时住过的。梁子是正宗北京大妞,一度对小沣疯狂迷恋。三年前,看了《非诚勿扰》之后,梁子死活拉着小沣来到北海道,说这里是一个会让爱情发芽的地方。 当时,梁子一眼就看中了这家民宿,梁子和小沣在为住一间房还是两间房的问题上争执了好久。梁子说住一间,省钱;小沣说住两间,房费他出。 梁子最后忍不住,仰天怒吼:“你大爷的,老娘又不是没上过你。” 微微懂得一点儿中文的民宿老板被梁子的豪气震慑,对梁子和小沣的印象尤为深刻。 二 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小沣饥肠辘辘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外出觅食。 民宿门口,老板正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一只加菲猫伏在老板膝上,冲小沣眯起眼睛。听到动静,老板回头。 “吃了吗您……”老板刻意模仿的京腔比吮指原味鸡更原味。 小沣默默竖起大拇指。 老板开心地举起一本书,小沣认得,那是梁子当年送给老板的,梁子那时喝大了,把书拍在老板面前:“打开门做生意,要多懂几门外语,下次我再来,你要用中文欢迎我。” 然后,梁子就昏睡了过去。 没想到,老板真的在学外语这条道路上,颇有建树。 从民宿出来,一路向南,看到了一间简朴雅致的小咖啡馆,小沣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窗外不远处可以看到一大片草坪,很有一种日本电影的画面感。 外面的天气很好,天蓝蓝的,很通透,几乎没有云。 偶尔会有一两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迈着小碎步从路边走过,眉目清淡,眼神安宁,看到小沣的目光,会温柔地避开。 时光像和服上的花纹一样安静,慢慢绽放在人的心里。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女人恰好出现,也许小沣会忍不住对她说:“一起喝杯咖啡吧?” 没准那个女人会答应,然后两个人相视而坐,相谈甚欢,在美如童话的异国,静静地任凭暧昧流淌。 “Are you ready to order?”服务员的声音打断了小沣的胡思乱想。 小沣抬头,看到服务员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小沣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间咖啡馆已经坐了好半天,却什么东西都没有点。 “啊,那个,yes……”小沣有点儿不好意思,慌了手脚。 这个服务员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眼睛大大的,一笑起来会弯成月亮,有点儿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莉香。 “中国人?”服务员忽然说起了中文,虽然有些生涩,但发音还算标准。 小沣点头。 服务员开心起来:“我在中国读过两年书,我很喜欢中国。” 在异国他乡听到中文,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小沣说:“是吗?难怪你的中文讲得这么好。” 小沣话说到一半,店里的一位老太太突然举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走到小沣身边,老太太丝毫不管小沣的反应,拿着毛衣便在小沣的肩头开始比画了起来。服务员看见此情此景一边连连对小沣鞠躬道歉,一边试着将老太太拉开。 老太太见服务员要拉开自己,不依不饶地用日语和她低声争辩着什么,服务员费了好大工夫,才支开老太太抚平了她的情绪。 “真是对不起,我奶奶她……认错人了……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每次店里有长头发的客人,奶奶都会把他认成我的父亲。”服务员过来道歉。 “没关系的,我奶奶也是这样,她总是把我认成我哥哥。” 小沣继续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单,犹豫了许久,服务员等着等着突然小心翼翼地问道:“看您穿衣服的风格,还有您的发型,很像我们日本的电影明星,我猜您是中国的时装设计师吧?” 小沣被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啊,不,我是一个专门写小说的作者。” 服务员听到小沣的回答,表情新奇地问道:“哇!您好厉害呀,您是中国的学者吗?您都写什么样的故事呢?您是不是经历了很多事情呀?” 服务员充满好奇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小沣关于“作者”的问题,下午太悠闲,店里没什么人,上了餐点之后,服务员干脆坐下来和小沣聊天。 聊到自己职业的话题,小沣越说越是兴起,眉飞色舞地说了许多旅行途中的见闻,以及一些打算写进书里的人和事。女孩听得尤为入神,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仍旧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快到晚饭时间,小沣喝完了杯中的咖啡,起身走出咖啡馆。 “请等一下。”服务员追着小沣,跑出咖啡馆。 小沣以为自己忘记了东西没拿。 服务员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您刚才说的故事给橙子带来了很多的感动和思考,橙子想和您分享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如果您喜欢这个故事,那就请您把它写进书里,这样就可以让很多人和橙子一样,感受到那份感动。如果您不喜欢,那就当作一个参考素材。接下来您在札幌的这些日子,请您随时过来喝免费的咖啡,就当作小店的一点点心意。” 三 在咖啡馆外的草地上,橙子和小沣并肩而坐,刚入夜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三年前小沣和梁子也曾这样一起坐在札幌的草坪上,那晚的天上没有云彩,一轮明月悄悄地把小沣带回了过往的点点滴滴。他只记得那晚的结局是梁子起身愤愤而去,其间梁子到底说过些什么,他却是一点儿都记不起了。 要怪只怪那一轮的新月沾染了有关撒花的回忆,从那以后,无论逃到哪儿,都好像挥之不去了。 “在父亲车祸离开人世之后,奶奶的精神就出了很大的问题。医院诊断之后,说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了父亲仍旧在世时的某一天。她每天醒来都会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大脑就只能保存一天的记忆。医生说这种情况叫作‘短期记忆丧失症’。这两年又因为年纪大了,她患上了老年痴呆,所以每次店里来了长发男子,她都会以为是我的父亲下班回来了。” 下午行为古怪的老太太,现在正安然地在躺椅上睡觉,手里还握着毛衣针,不知道在给谁织毛衣。 橙子望着奶奶,叹了口气:“人类的大脑真的很神奇,当人太过伤心的时候,潜意识居然会主动帮人删除那些伤心的回忆。” 橙子的中文不算太好,在她用中文、英文和手语的讲述中,小沣拼凑出了故事的形状。 “咖啡馆是父亲开的。父亲喜欢喝咖啡,他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每个人煮一杯咖啡。父亲煮的咖啡很香,只要喝了父亲煮的咖啡,感觉一整天都会顺利起来呢。” 橙子的父亲是一个柔情似水的男子,一头长发乌黑飘逸,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钻进厨房里,研制各种料理,调制咖啡。 在橙子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橙子很少听父亲提起有关妈妈的事情,家里关于妈妈的东西也几乎没有。奶奶告诉橙子,那是因为父亲很爱妈妈,在妈妈去世后,为了避免伤心,就把所有和妈妈有关的东西都扔掉了。 橙子的父亲很爱她,为了好好地照顾橙子,他一直独身,没有起过和别的女人结婚的念头。 “你要不要去相亲啊?” “妈,再等等吧,橙子还小,现在我还不适合建立新的家庭。” 橙子常常听到奶奶和父亲这样的对话,在橙子看来,父亲、奶奶和自己是永远不分开的一家人。 在橙子18岁的那个夏天,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橙子,以后她就是你的妈妈。”橙子的父亲拉着那个女人的手,一脸幸福地看着橙子说。 在那一刹那,橙子觉得自己的幸福已经走到了尽头。 很快,那个女人就怀孕了,从那以后,橙子觉得父亲和奶奶就不再关注自己,她觉得他们眼里只有那个女人,自己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外人。 “橙子,多替你妈妈分担一些家务,她现在怀孕了,十分辛苦啊。” “橙子,你一定要有姐姐的样子,将来要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橙子,去问问妈妈有什么需要吗?” “橙子……” “橙子……” “……” 以前,橙子最喜欢听父亲和奶奶叫自己的名字,可是自从那个女人来了以后,橙子越来越不愿意听到他们喊自己。 橙子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她和这个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为了离开这个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家,橙子选择到中国读书。在橙子登机的时候,父亲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到了中国,好好照顾自己……”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橙子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妈妈昨天晚上在医院生了一个男孩,橙子,你当姐姐了,你有了一个小弟弟,你高兴吗?” 橙子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父亲!”橙子低声道,“再见!” 那时候的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一句短短的道别,竟成了他们父女之间最后的对话。 抵达中国之后,橙子便不再主动与家里联系,她将父亲寄给她的生活费都退了回去,自己一个人半工半读自食其力。 结束了在中国的学习,橙子回到了日本,她选择留在繁忙的东京,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宿舍睡觉。 看到周围的女伴和同事谈恋爱、结婚,橙子总会想到父亲和妈妈。 她想如果自己结婚的对象不能做到生死相随,那么,她宁愿一辈子不结婚。像父亲那样,在妈妈死后,又娶了别的女人,然后慢慢地忽视了妈妈的宝贝女儿,在天上的妈妈看到,应该会很伤心吧,毕竟离开人世也不是妈妈自己的选择。 那些日子里,橙子像个孤儿般无助。 橙子觉得父亲和奶奶一定早就忘了自己,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橙子在一天疲惫的工作后,回到宿舍,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橙子,我的橙子。”奶奶也看到了橙子。 奶奶泣不成声地握着橙子的手。 “上个月,你父亲他很高兴地告诉我们,他一位朋友邀请他来东京,他说这样就可以见到橙子了。你父亲一直都很想你,他亲自挑选了一罐咖啡豆,甚至带上了以前给你做咖啡的手动咖啡机,说要亲手给你磨咖啡,谁知道……谁知道,在他准备前往东京的那天,在一个路口……” 奶奶哭得说不出话来,橙子的眼泪也打湿了衣领。 橙子的父亲在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出了车祸。当医生宣布抢救无效的时候,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撒落在地上的咖啡豆。 陪着奶奶回到家里,橙子看到父亲的相片挂在屋子中央,笑眯眯的样子很像是在说:“我的橙子终于回家了。” 葬礼结束后,橙子准备收拾行李回东京。 一直被橙子讨厌的那个女人走进橙子的房间:“橙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但你不应该为此恨你的父亲,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那个女人告诉了橙子一个秘密,是关于橙子自己的。 在橙子父亲还年轻的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因为怀孕被情人抛弃了。橙子的父亲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女人的责任,在橙子出生后不久,那个女人就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橙子父亲把和这个女人所有相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他不愿意让橙子知道真相,他担心橙子承受不了。 为了好好照顾橙子,橙子的父亲一直没有结婚,直到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第二个女人,也就是橙子现在的妈妈。奶奶好几次想告诉橙子真相,缓和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但都被橙子父亲劝阻了。 “与其让橙子知道自己是个被丢弃的孩子,还不如让她带着对妈妈的爱活下去。嗯,奶奶说父亲当年就是这样对她讲的。”橙子抹去了眼角的湿润。 橙子说:“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我又回到东京工作。咖啡店的生意很清淡,为了生活,那个女人带着弟弟去了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工厂工作,奶奶舍不得离开父亲的咖啡店,就一直留在这里。直到两年前……” 橙子的奶奶因为伤心过度,医院诊断她患上了“短期记忆丧失症”。橙子将奶奶接回家后,奶奶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门买菜、做饭,然后坐在店门口给父亲织毛衣,等父亲下班回家。 “从那以后,每天早上起床,奶奶都会到菜市场去买菜。奶奶每天都告诉市场的老板们,自己的儿子要在今天回家吃饭,她要好好准备。一开始的时候啊,菜市场的人都莫名其妙,但他们都没有当着奶奶的面说出父亲已经离世的消息。后来,他们渐渐地都知道了奶奶的病情,善良好心的老板们每天都配合着奶奶,一起假装失忆。” 橙子终于又露出了笑容。 风从远远的山那边吹来,带来了海水的气息,清清的、咸咸的,吹得人心境空灵。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对奶奶来讲父亲只是早晨出门上班了,然后今天回来得晚了一些而已。即便每天都重复着失望,但那也好过知道自己儿子离世的消息。”橙子远远看着坐在咖啡馆门口的奶奶,笑容释然、宁静。 原来世间真的有一种幸福,名叫忘记。就像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所以才能无忧无虑。 四 天色终于彻底黑了下来,小沣和橙子告别时,橙子的奶奶过来拉住小沣的手臂,一定要小沣进到咖啡馆里。 橙子和奶奶用日语说着什么,但奶奶并不愿意听橙子的话,橙子显得无所适从。 小沣问:“怎么了?” 橙子无奈地解释:“奶奶说她已经做好了晚饭,有您最爱吃的鳗鱼,啊,不是不是,是我父亲最爱吃的鳗鱼。” 小沣明白老人的用意,他看着老太太平淡又真切的神情,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一样。 他心头一热,笑着对橙子说:“那请让我陪你们吃顿晚饭再走吧。” 橙子微微一愣,半晌之后恍然大悟,对小沣深深鞠了一躬:“好的,那我现在就去给您准备餐具。” 橙子的奶奶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小沣使劲往嘴里塞。看到小沣狼吞虎咽的样子,橙子好心提醒:“如果吃不下,可以……” 小沣摇头:“不会不会,这么好吃,怎么会吃不下,我饭量大,一定会都吃光的。” 老人不停地和小沣说话,这场景像极了小沣回家时母亲的唠叨,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小沣还是努力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不停对老人点头、回应,时不时还用仅会的两句日文胡乱回答,惹得橙子笑得几乎咽不下饭。 吃过晚饭,橙子把碗碟收拾进厨房,老人偷偷地对橙子说了些什么,笑得橙子差点儿打碎手中的盘子, 在小沣的追问下,橙子告诉小沣:“奶奶刚才偷偷对我说,今天的父亲有点儿奇怪,整晚都语无伦次,又吃得那么多,有可能是在工作的时候偷偷地和女人谈恋爱。” 收拾好了餐具,老人打开电视,笑呵呵地捧着一杯茶,一边品茶,一边和小沣说话。 在橙子的奶奶睡着之后,小沣才轻手轻脚地从咖啡馆出来,橙子给小沣深深地鞠躬:“对不起,今天太麻烦您了。奶奶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真的真的很谢谢您。” 五 回到民宿,小沣没有看到老板,只有那只眼神诡谲的加菲猫趴在门口,伸着懒腰,轻蔑地望着小沣。 民宿里有温泉,小沣泡在温泉里,心里还在想着橙子的故事,感慨万千。 “我们这里的温泉是最棒的……”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从池子底部冒出来,小沣差点儿被这个“温泉水怪”吓死。 小沣双手护胸,花容失色地盯着这个藏在池底的偷窥狂,原来是民宿老板。 老板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就来温泉池里泡一泡,解解乏,他看到小沣也往温泉池走来,就想恶作剧一下。 看着老板如小山丘一样的肌肉,小沣放弃了把老板的脑袋按进池子里的念头。 小沣靠在池子边,闭目养神。 老板没有离开的意思,也靠在池子边。 老板忽然开口,用日语讲了一大段话,虽然小沣听不懂,但凭直觉,他觉得老板说的话,和梁子有关。 小沣用英语问:“那次之后,梁子是不是还来过?” 老板思考了几秒钟,也用英语回答:“是的。每隔几个月,她就会来住两三天,就那么安静地待在房间里,不说话,也不笑。” 小沣说:“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她。” 老板的胸肌迎着月光:“是啊,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多少会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因为那个人不爱自己,自己便会怀疑自己,想要改变,变成那个人喜欢的样子。” 小沣不再说话。 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温泉泡得小沣浑身懒懒的。 记得那时候梁子和小沣一起泡温泉,在池子里,梁子逼小沣对她说:我爱你。 小沣不肯,因为他知道喜欢和爱不一样,这种欺骗,残局难收。 最后,梁子赌气说如果小沣不说,她就淹死自己。 那天,他们在温泉里沉默了很久,梁子没有淹死自己,第二天,就独自坐飞机回了北京,从此,再没有和小沣联系过。 小沣想,那天梁子淹死的,是自己的心。 裹着睡袍回到房间,小沣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忽然听到有人敲他的门。 小沣开门后,看到老板拿着一个盒子站在外面。 老板用英文说:“梁子小姐最后一次来我这里时,留下了这个盒子,她说如果有一天您也来了,让我务必转交给您。” 小沣接过盒子。 老板转身离开,走了两步之后,老板停下脚步。 老板看着小沣,用日语讲了几句话。 小沣用中文回答:“明知道我听不懂还讲日语,耍我啊?” 老板用笨拙的中文,一字一顿说道:“梁子小姐想问你,怎么才可以不爱你。” 当年的画面浮上心头,小沣无可奈何地说:“你还会爱我多久?” 梁子淡淡地回答:“足够让回忆问心无愧的久……与你无关的久。” 小沣将那个盒子打开,放在自己面前,盒子里那些关于梁子的回忆,在小沣眼前慢慢展开。 盒子里的东西很杂,五花八门,但放得整整齐齐,大到各种用品,小到车票、电影票,看得出来,梁子很重视这些东西。在盒子里还放着一封信。 小沣: 这些都是我们那次一起来札幌时,我留下的东西。 经过了你,我才知道太爱一个人的感觉,是无能为力。女人终究是女人,还是要找一个人来疼惜自己。 我已经订婚了,很快就要办婚礼,他特别爱我,我和他会幸福的。我知道你没爱过我,但是没有你的爱,我还是会幸福的。这盒子里的东西,我一直舍不得扔,就好像我对你的感情,明知道没什么用,却总是舍不得丢掉。现在,我就把我的爱,还有我对你的回忆,都还给你。这也当作是一个道别,对你,也对那些年的自己。 希望我们从此山水不相逢,也愿你早日走出迷雾,用心对待下一个爱你的女孩子。 小沣默默地把信放回盒子里,将盒子摆到自己的枕边,心里有点儿失落,有点儿别扭。 经历了太多离别之后,每到故事的结局,我们都习惯了装作好像一切还没画上句点,然后让缘分静静地消寂在通讯录里。 但回忆里的人突然跳出来,正经地对你说一声:永别! 这种不适,怅然若失。 六 第二天,小沣走进咖啡馆时,橙子感到很惊讶。 “儿子,回来了?”橙子的奶奶看到了小沣。 “回来了。”小沣脱口而出的日语,令橙子笑得合不拢嘴。 “昨天你说奶奶每天都会去菜市场买菜,为儿子做饭,今天就让我陪奶奶一起去吧。”小沣和橙子在咖啡馆外商量。 橙子的双眼灿烂得快盈出水珠子:“谢谢您的好意,只是……只是她第二天醒来,还是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没关系,至少今天,她的儿子下了班就早早回家了,不是吗?” 托民宿老板的福,今早起床后,小沣说想在札幌四处转转,老板就扔给小沣一本《日语常用1000句》,说算是答谢梁子送他中文书。 小沣临时抱佛脚,学了几句日常用语,和橙子一左一右挽着橙子奶奶的手去了菜市场,小沣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很高兴。 一个人高马大的卖鱼大叔,使劲拍着小沣的肩膀,大声讲着小沣听不懂的日语。凭着从书上学来的几句日语,以及橙子羞涩的反应来看,小沣猜测,大叔可能以为自己是橙子的男朋友。 小沣拿着书,在橙子的纠正下,学会了许多日语的蔬菜名词。 市场里的老板们兴奋地对橙子使着眼色。 小沣看到一旁的橙子,小脸已经红得晶莹剔透,还硬要做出一副“我没事”的样子,神情很是滑稽。 他走到橙子身边,用新学的日语卖弄:“奶奶很好,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请放心,多多指教。” 橙子也用日语回了一句。 看小沣一头雾水,橙子用中文重复:“您真的是个好人,您的将来一定会幸福的。” 回到咖啡馆,趁奶奶做饭的时候,橙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我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觉得留长发很帅,就把头发留了很长,您看。” 小沣看着照片里的那个男人,长发披肩,脸上的笑容有点儿滑稽,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眉眼很像橙子。 橙子真诚地看着小沣,再次感谢:“谢谢您,我们能够遇到您这样的好人,一定是上天的恩赐。” 这些话橙子是用敬语说的,小沣知道橙子是真心实意,但是日本人一旦矫情起来,总会让他有一种脊椎麻麻的感觉。 七 接下来的几天,小沣每天早早便从民宿出发,来到咖啡馆,和橙子一起陪奶奶买菜、做饭、吃饭,陪在奶奶身边,看奶奶织毛衣,听奶奶讲那些自己听不懂的故事。其间时不时跟着橙子学一点儿日语,下午若是忙碌,小沣便说着蹩脚的日语和橙子一起招呼客人,偶尔清闲,橙子就教小沣做咖啡。 通过几天的练习,小沣的日语也有了一些长进,在熟悉了一些“多少钱”“便宜点儿”这样的短语之后,小沣和奶奶去买菜的时候,开始试着和老板们讨价还价。毕竟只学了几天的日语,交流起来总有一种语无伦次的感觉,时不时发错音,惹得整个菜市场的老板笑得合不拢嘴。 一天又一天过去,橙子说小沣做的咖啡越来越接近父亲做的味道。 毛衣越织越长,奶奶眉头上的皱纹也越来越舒展。 咖啡馆有时人多,橙子忙碌得都顾不上和小沣说话。 茶米给小沣打电话:“舍不得回来了,准备扎根札幌啊?” 小沣看着在躺椅上睡觉的老人:“真是有点儿舍不得,你也应该来,说不定会在札幌遇到什么毕生难忘的经历。” 茶米:“别扯淡了,我通知你啊,下礼拜梁子结婚,你来吗?” 小沣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看看吧。” 挂了电话,小沣看到橙子正端着一杯咖啡站在他身旁。 橙子笑眯眯地把咖啡递给他:“这是我这几天专门为您研制的咖啡,但是名字还没想好,您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小沣又惊又喜地尝了一口,表情夸张地用蹩脚的日语说:“很香很香,我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香的咖啡吧。” 橙子也笑起来:“真的吗?” 橙子的奶奶醒了过来,嘴里嘟囔着什么,橙子忙过去招呼奶奶。 小沣喝着手里的咖啡,看着橙子悉心照顾奶奶的画面,一股暖流遍布全身。 他庆幸在这春花即将落尽的时节来到这里,看到了人间最执着的付出与等待。 八 离开之前,小沣再次来到了咖啡馆,他远远看见橙子的奶奶静坐在窗前。阳光洒落,橙子用一把木梳慢慢替她梳理满头白发,她的头发很浓密,脸部侧面的轮廓柔和清爽,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绝代风华的女子。 岁月偷走了她的容颜,抢走了她的人生,却以另一种方式让她永远留在了某一时刻,从此不会再老去。 小沣没有再进去,他远远地为老人拍了张照片,照片里,老人的脸上皱纹舒展,因为她的等待是有所期盼的,所以老人的眼中满是希望。 橙子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小沣,朝他走过来:“怎么不进来呀?” 小沣对橙子说:“我今天就要走了,进去的话,又听到奶奶说话,我想会舍不得的。” 橙子有些失落,但还是面带笑容。 橙子说:“那,祝您一路顺风。对了,奶奶有礼物要送给您。” 橙子递给小沣一个袋子,小沣打开,是橙子的奶奶织好的那件毛衣:“您穿上试试。” 小沣把衣服套上身,十分合适,就好像奶奶是专门为他织的。 橙子笑着说:“您有点儿驼背的样子,真的很像父亲。” 小沣有些犹豫:“可是,这是奶奶为你父亲织的,我不能这样带走她老人家给自己儿子的心意。” “真的没关系,明天一早醒来,奶奶可能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至少今天,她的儿子收下了她的心意,不是吗?”橙子眼睛一转,“对了!”她开心地从袋子里掏出一本新的手写菜单,咖啡栏里多出了一个种类:小沣君的恩惠。 “我把为您专门研制的咖啡起名为‘小沣君的恩惠’,今后如果有客人问起,我就告诉他们小沣君的故事。这样每一个喝到这一款咖啡的人,都能像橙子一样幸福,感受到小沣君善良的暖意。” 小沣心头一暖一酸,恍惚间,差点儿红了眼眶。 橙子走后,小沣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咖啡店,下午的阳光折射在玻璃上,恍得有点儿刺眼,恍惚间小沣看见一个长发的中年男子,站在橙子的身后熟练地调试着咖啡机。一杯咖啡原汁做好了,橙子下意识地转身从咖啡机上拿起杯子,倒入牛奶,开始为咖啡打泡。 橙子忙着招呼客人的时候,奶奶织着毛衣不小心弄掉了眼镜,还没等奶奶伸手,男人便急忙捡起了眼镜,把它递回奶奶手里。 男人倚着吧台,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女儿,时不时若有若无地看向小沣,脸上充满了善意。 也许是橙子的父亲为了让小沣安心继续旅程,才借用阳光的折射,让他看到了奶奶眼里的世界。 又或许在某一个凡人肉眼看不见的世界里,他一直都陪在奶奶身边,从未离去。 男人站在店里远远地向小沣90度弯腰,小沣站在夕阳下笑着回礼。忙碌中的橙子,看见远处临行的小沣好像在对自己行礼,连忙放下手上的事情,跑到店门口朝小沣深深地鞠躬。 原来幸福真的很简单,只要你觉得自己拥有了,那你便拥有了。到那一天,其他的追寻,若是得不到也罢,若是得到了,那也是锦上添花而已。 九 回到民宿,小沣将那件毛衣仔细叠好后,放进箱子里。临走时,老板问小沣还会回来吗。 小沣摇摇头:“不知道,将来的事,现在不好说。” 老板用中文说:“那我们……后会有期……” 走出民宿,小沣想了想,又打开箱子,把梁子留给自己的那个盒子拿了出来。小沣把盒子递给老板,说:“老板,盒子还是放到你这里吧,毕竟这些回忆都是发生在这里,到头来,她带不走,我也带不走,那就让它留在原地吧。” 老板叹息着收下了盒子,把小沣送到了民宿的门口。 临别前,他真诚而诡异地用日语唱了一首诗,才对小沣说了声再见。 十 前往机场的路上,小沣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老太太的笑脸,他不知道为什么拨通了自己母亲的电话:“妈……” 还没等小沣开口,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妈妈地道的闽南语:“你还在日本吗?出去那么久干吗?日本又没什么好玩的。我跟你讲哦,你一个人在外国,什么东西都可以丢,但是你那本护照一定要看好……不会?哼,你这种整天丢银行卡的人……还有你那个内裤一定要跟袜子分开,不要每次都放在一起扔进洗衣机里……” 陈词滥调的唠叨,贯串了小沣所有的回忆。 十一 这个时节,春花已经绽放过了最美的自己,很快就会凋落,但小沣知道,等熬过夏日炎炎,再度过漫天飞雪,新的花瓣又将占据枝头,那份美丽,不畏冷暖,不负等待,终会到来。 如果缘分是一个圆,那么在圆的尽头,所有的遗憾,命运都会安排一种特殊的方式,来令其圆满。 札幌的街景掠过,小沣回想着橙子、奶奶、梁子、民宿老板的笑脸。 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们的微笑,会像札幌来年的春花那样,在同一时间,一起绽放。 关于小熊的事 港澳·港岛 “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 “再不走,我怕我会爱上你。” 一 港岛,是一座修建在很多小山丘之上的城市,这也是香港最繁华的地方。 在小沣印象里自己似乎就没在港岛找到过对的路。地图上两条相邻的路,中间却可能要通过5层楼高的旋转梯才能到达。这里的一些马路,甚至让他怀疑坡度可能超过了45度,这也是为什么小沣常对香港人的驾车技术叹为观止。 到酒店安顿好了之后,小沣便走上街头四处探望,港岛的路在他眼里都长得一样神奇,在问了几个路人之后,他才找对了去兰桂坊的路。 小沣之所以会在白天来兰桂坊,是因为茶米告诉他,上个月来兰桂坊喝酒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撒花的身影。但他来到这里打心底里也没太想过会重逢,如果非要说个原因的话,也许他只是想走一走她离去时的路,缅怀一下那份只属于他们俩的失落和孤单。 白天的兰桂坊不像夜里那么迷幻,在阳光的照射下,多数门面都是关着的,只有几家店经营着咖啡、简餐。 一切正如预期,小沣逛了许久都没看到撒花的影子。想必撒花又起程去了下一段旅程,这也符合她的性格,从不停留,也不会回头,在她的世界里,向来就只有前进。 小沣看看手表,晚上八点多钟,他答应了今晚要给出版社的编辑发稿子,只能决定先回住的酒店。 谁知道刚一走出兰桂坊,小沣就发觉自己被人跟踪了。 跟踪者明目张胆地紧随小沣身后,时不时还会因为跟得太近,踩到小沣的鞋跟。 小沣猛一回头,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也随之停下脚步,她穿着经典款的港式校服,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瞪着他。 小沣问:“小朋友,有事吗?” 女孩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小沣动,她也动,小沣停,她也停,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赖上他。 小沣蹲下身来,耐心地和女孩解释:“小妹妹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呀,要不要帮你打电话给警察叔叔呀?” 但任凭小沣怎么说,女孩只是瞪着无辜的双眼望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就在小沣正尝试用各种语言和小女孩沟通的时候,编辑再一次打电话来催稿,在和编辑周旋时,小沣忽然发现小女孩不见了。 小沣想也许她是被家人接走了,便也没有多想,当即打车离开。 回到酒店,和编辑沟通了小说的进度,交了已经写完的稿子之后,小沣就钻进被窝,打算蒙头大睡一觉。 但时间分分钟过去,小沣反倒是越来越清醒,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事情。但让他诧异的是,自己想得最多的居然不是撒花,而是上一次在九龙遇到的那个女人,那个连“再见”都没有说,便离开了自己世界的陌生人。 香港那么多人,他也没想过他们会再见面。只是差不多的酒店,风格类似的装潢,让小沣不禁幻想女人那夜独自离开,神情萧瑟坐上车的样子。 小沣起身点了根烟,落地窗外路灯昏黄,这让他想起了晚上执着地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出奇地清秀,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不大合身,脸色也像是营养不良似的苍白,奇怪的是,小沣总觉得她眼神里散发出的那种无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二 第二天一大早,小沣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又来到了兰桂坊。摆平了编辑之后,今天他出门特意不带手机,对他而言,离开了手机才能真正做到没有身份、漫无目的。 这一次,是小沣首先发现了昨晚的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正蹲在一个橱窗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一个什么东西看着,身上还是穿着昨天的衣服。 小沣忍不住好奇,悄悄绕到了小女孩身后。 橱窗里摆放着几件女装,小沣顺着女孩的眼神,看到在橱窗的角落处堆着几个可爱的熊宝宝。 透过橱窗的玻璃,小女孩也发现了小沣。 小女孩没有回头,却指着那几个熊宝宝:“我想要。” 小沣下意识地回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 女孩再一次强调:“我想要这几个熊宝宝。” 这一下,小沣确定她是在和自己讲话了。 小沣勉强道:“你可能没有机会,那些玩具摆在那边应该是非卖品。” 小女孩扭头望着他。 小沣以为小女孩不明白,进一步解释:“非卖品的意思就是说,这些玩具是用来当摆设的,不是用来卖的。” 小女孩站起来:“我知道啊,就是因为不能用钱买,所以才值得拥有啊。” “啊!”小沣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嘴里会说出这么老成的话,也的确让人头疼。 小女孩示意小沣俯下身,然后在小沣耳边小声道:“知道女人为什么喜欢购物吗?” 小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小女孩笃定地告诉他:“那是因为在购物的时候,女人所得到的心理和生理上的满足感,是用钱也买不到的。” 小沣咋舌,他忍不住摸摸小女孩的头:“你真的知道什么叫生理吗?” 小女孩生气地拨开小沣的手:“我怎么不知道啊,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还有,别碰我的头,你难道不知道女人的头只能给爱自己的男人摸吗?” 小女孩气哼哼地走远,小沣跟了上去。 小女孩问:“干吗跟着我?” 小沣打趣道:“学你呀,昨晚你不是也一直跟着我吗?” 小女孩不理小沣,自顾自地走在街道上。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忙,每个人都在埋头赶路,好像晚一秒钟就会耽误一辈子似的。小沣慢悠悠地跟在小女孩身后,他知道路要是走得太急,就容易掉些东西,有些东西一旦掉了,人来人往的,就很难再找回来了。 小女孩忽然停住脚步,走进一家便利店拿了瓶汽水。 收银员要她付钱时,小女孩伸手指着小沣:“找他要。” 小沣莫名其妙地望着小女孩,收银员不耐烦地用粤语催促小沣,让他快点儿付钱,后面还有人排队付账。 小沣感到好笑:“我不认识她。” 小女孩撒娇地叫道:“爸爸,我真的好渴,你就买给我吧……” 小沣差点儿被小女孩这一声爸爸叫得吐血,这样凭空多出一个女儿的狗血剧情,只有深夜狗血日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吧。 小沣正想辩解。 小女孩变本加厉,两眼泪汪汪地说:“爸爸,我一定听你的话,不淘气了,爸爸,你别生气……” 在周遭人异样的目光注视下,小沣乖乖拿出钱包付了账,溜之大吉,他怕再不走,会被以虐待儿童罪给香港警察带到警局。 小女孩脚步欢快地跟在小沣身后。 小沣有些哭笑不得地问小女孩:“你干吗说我是你老爸?” 小女孩不以为然地喝着汽水:“一个大男人,干吗这么斤斤计较,不过是一罐汽水,真是的。” 小沣简直要抓狂了:“我是问你干吗要叫我老爸,我认识你吗?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呀?告诉你呀,六七年前我可是处男啊。” 小女孩笑着向小沣伸出手:“你好,我叫小璐,今年七岁,现在我们就算认识了。没人指使啊,如果我不叫你老爸,那要浪费好多的口水才能骗到你给我买汽水呀,你是不是傻?” 小沣呆立在原地,面对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萝莉,他已经毫无脾气。 三 顺利讹了小沣一罐汽水之后,小璐就一直跟在小沣身后,买了奶茶、水果、牛腩面,但凡小沣不肯付账,小璐就会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叫他爸爸。 身心疲惫的小沣决定和这个“小魔头”好好谈一谈。 在一间街边的茶餐厅里,小沣认真严肃地对小璐说:“你家里人呢?我送你回家去吧,如果你还一直这样跟着我不肯走,那我就只有把你送到警局去了。” 小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随你便了,反正我没有家人,到哪儿都无所谓。” 小沣的心一下子被什么狠狠戳中,他的语气柔软下来,问:“你的家人呢?” 小璐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不要我了,我想,他们应该都死了吧。” 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嘴巴里会这么轻易地说出诅咒自己父母的话,小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小璐双手托腮:“你不是要送我去警察局吗,干吗还不走?” 小沣干咳一声,招呼伙计点了几份吃的,小沣看着小璐一勺一勺地吃着甜品,又生出想要揉揉她头发的冲动。 小璐吃得满嘴都是奶油泡沫,她舔着嘴唇,笑容灿烂地对小沣说:“老爸,我想上厕所。” 小沣点头:“慢点儿,注意安全。” 小璐乖巧地点头。 看着小璐走向卫生间的小小背影,小沣心底竟然真的生出几分做父亲的柔情。当年,自己和撒花还曾数过日子,约定了要在龙年生一个巨蟹座小龙女。 在小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小璐上厕所上了很长时间,小沣走到女卫生间门口,央求一位女士进去帮忙看看小璐在不在。 那位女士告诉小沣,卫生间里没有一个小姑娘。 小沣听完,转身向兰桂坊走去,忍不住想要在人群中发现小璐的影子,但那些匆匆而过的身影中,没有一个是小璐。 找了几圈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叫自己老爸的女孩,小璐就像昨晚一样,突然消失在小沣的视线中,那种失落感就好像一个美好的童话,翻过了最后一页,现实就扑面而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几经寻觅之后,小沣只能安慰自己这说不定只是小女孩骗糖吃的闹剧而已。他无奈地走出兰桂坊,小沣经过橱窗时,看到了那几只被遗忘在角落的熊宝宝,他回想起小璐渴望得到它们的眼神。他想试试能不能把它们买下来,也算为今天的这场小小奇遇留了个回想。 小沣去找店员商量,最终他以购买店里三件价值不菲的女装为代价,换来了那几只充满了灰尘味道的小熊。 女装的size是撒花穿的码,他想如果有一天,他终于有勇气和撒花坦然相见,他就会看着撒花穿上这几件漂亮的衣服,然后告诉她,自己在寻回勇气的旅途中,邂逅的这些故事。 “老爸……”一声清脆的女童声音,打断了小沣的思绪。 小璐的笑脸赫然出现在小沣面前。 小沣拉住小璐的手:“你刚才跑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好久,知道不知道?” 小璐丝毫不畏惧小沣的假愠,笑嘻嘻地回答:“哎呀,我要是不消失一下你又怎么会把小熊买给我呢?还算你有良心啦,谢谢老爸!” 小沣恍然明白因果之后,深深地陷入一种智商被羞辱的感觉。 他为了挽回面子:“那要是我恰好就没买呢?” 小璐一脸坦然:“没买就说明你没良心啊,那我就不需要在这样没良心的人身上多浪费时间啦!” 小璐说得决绝,言语里像是看破了世间的无奈。 四 牵着小璐的手,小沣找了一间比较清净的咖啡馆休息。 小沣问:“现在有人照顾你吗?你怎么生活?” 小璐抱着小沣给她的熊宝宝,没有回答小沣的问题。 窗外天色渐渐黯淡,霓虹渐上。 小璐抱着熊宝宝,安然地睡着了,小沣没有叫醒她,随手把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了小璐身上。 他望着小女孩,幻想当年如果留下孩子的话,那孩子也差不多两岁了。也许再过个三四年“小龙女”就会有小璐现在的个头了,毕竟撒花长得高,他们的女儿应该会比普通的孩子长得快。 小沣惆怅地在咖啡馆门口站立了一会儿,他看到小璐已经睡醒了,正趴在窗户上望着自己。 走进咖啡馆,小沣结了账,和小璐一起走出来。 小璐睡醒之后,精力旺盛,跑来跑去,小沣想要跟紧她,却觉得有点儿力不从心。 小沣气喘吁吁地叫小璐:“你能不能别跑那么快,万一你被坏人带走了,我都找不到你在哪儿。” 小璐不屑地看着小沣:“我不怕坏人,我只怕坏男人。” 小沣讶异:“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小璐撇撇嘴:“我妈妈喽,她就是被坏男人骗,才生下的我。” 小沣问:“你不是说你很小的时候,你妈妈就不要你了吗?她怎么还能和你说这些大道理呢?” 小璐懒得和小沣理论,又很快跑开了,跑进了兰桂坊的街道里。 小沣紧紧跟着。 小璐不耐烦地说:“你干吗老跟着我呀,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我告诉你啊,我可不会随便爱上一个男人的。” 小沣问:“那你怎么才会爱上一个男人?” 小璐思考了片刻:“想要让我爱上呀,这个男人必须帮我完成三个心愿,我才可以考虑他。” 小璐挑衅地看着小沣。 看着小璐的表情,小沣知道原来当年的自己想得没错,要是生个女孩子是真的更容易惹得自己疼惜。小沣柔声问:“哪三个心愿?” 小璐说:“好啊,我就告诉你,看你能不能帮我实现愿望。” 小沣和小璐拉钩,约定在晚上十点钟之前,如果不能帮助小璐实现三个愿望,自己就要答应小璐一个要求。 五 小璐的第一个心愿,居然是夹娃娃。 站在街边夹娃娃机前,小沣盯着那些娃娃,实在不明白小女孩的心思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怀里已经抱着一个娃娃了,却还非要固执地要求小沣把娃娃机里面一个眼睛都掉了的熊猫夹出来。 他试着和小女孩沟通:“这个熊猫这么丑,还坏了,你还要它干吗?” 小璐瞪了小沣一眼:“你别管,反正我就是要那个熊猫。” “那你在这里占着位置,别乱跑,我去换硬币。” “知道啦……老爸……” 小沣找了家药店,换了100港币的硬币,临转身之际他想了想自己的夹娃娃技术,于是又厚着脸皮换了300块硬币。 当他揣着一小包硬币正走回夹娃娃机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小璐正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旁边一个壮年男人拉着一个小男孩,正在用粤语对她大吼:“没钱就滚,你不玩还不让我们玩呢,死穷鬼,赔钱货!” 小沣见此情形,一股澎湃的怒火从心头直冲头顶,隔着街就对男人大喊:“Stop it!” 男人听到小沣的声音,回头看到小沣183cm的身板,马上就停止了谩骂。小沣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冲过马路,男人抬手指着小沣似乎要撂什么狠话,小沣二话不说猛地推开那个男人,还没等男人站稳,小沣一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大喊:“What are you fucking doing?” 男人被他猛地一推一拽一吼,彻底整蒙了,开始用粤语夹杂着极其生疏的英文支支吾吾地解释着什么。小沣不管他说什么,一把将男人扯到小璐面前,对他大吼:“Say sorry!” 男人愣了一下,小沣对着他耳边大吼:“I said say the fucking sorry to her!” 男人心惊胆战地对着小璐说了声sorry,小沣放开男人的衣襟。男人迅速拉着孩子走开,刚走出了十多米,见小沣没在意他们,回过头喊了声:“扑街!” 小沣听到这话,立马朝男人的方向大步跑去,几声“Fuck you”响彻街头。小沣追了七八步,眼见男人带着孩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才停了下来,调整呼吸平息怒火,往小璐的方向走去。 他往回走时,看到小璐笑得像向日葵一样灿烂,看见小璐的笑,小沣心里仅剩的那一丝怒火瞬间消散到九霄云外。 小沣扶起小璐,小璐看了看小沣的眼睛,然后害羞地看着地上,喃喃道:“老爸刚才真帅,人家还是第一次被人道歉呢!” 小沣笑着,整了整小璐的衣服。小璐问:“老爸,你和人吵架的时候为什么用英文啊?” 小沣解释说:“香港这个地方,被英国人殖民了太久,这里的人天生对洋鬼子有一种崇拜和敬畏,所以来香港和人吵架要用英文,这样可以节省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小沣见小璐无恙,便拿出零钱,开始投币去夹那个熊猫。 小璐高兴地说:“那我以后也要把英文学好,这样就可以和老爸一样在香港横行霸道了。” 小沣一边夹娃娃一边说:“英文在香港好用,也就这几年了,等你长大了世界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中国肯定发展得特别好,那时就没人再崇拜那些洋鬼子了。所以呀你要好好学中文,毕竟你是华人,将来无论你走到哪里,会帮到你的,多数还是华人。”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夹娃娃,在用完了200块之后,熊猫仍旧一次一次掉下来,也许是站在娃娃机边上的时间太长了,不断有人走过来围观他们。 还有人为小沣支招,告诉他如何做才能准确夹到自己想要的娃娃。 最终,在周围人的加油声中,和支付了300港币的代价下,满头大汗,几乎累虚脱的小沣,终于夹到了小璐想要的熊猫。 离开时,小沣抱着小璐,小璐抱着熊猫,走着走着她忽然亲了他一口,亲完便一股脑地往他怀里钻。小沣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怀里的小璐早就因为害羞,而涨红了小脸。 六 小璐的第二个心愿是要一张照片。 在小璐的带领下,小沣来到了以“避风塘炒蟹”闻名的喜记,看见那里一整面墙上贴满了明星照片。 小璐偷偷地说:“等下趁老板不注意,把那张梅艳芳的照片偷下来。” 小沣找了一番,不由得心里暗自叫苦,梅艳芳的那张照片被好几张其他的明星照覆盖,最不好摘下来。 最终,在小璐希冀的眼神鼓励下,小沣硬着头皮,装作欣赏的样子,慢慢接近那面墙壁。 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小沣伸手想要摘照片,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声音:“那边有位子,请坐啊。” 小沣好像被当场捉住的贼,心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他身后的那位伙计还不知道小沣打的什么算盘,一个劲儿地招呼小沣去窗边的一个座位坐下。 这时,小璐忽然摔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吸引了店里人的注意力。 几个人围上去问小璐有没有摔到哪儿,爸爸妈妈在哪里。 小璐就是捂着脸,使劲地哭,趁大家都围着小璐,小沣顺利将梅艳芳的照片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赶紧扶起小璐,匆匆离开喜记。 走远了之后,小沣把照片递给小璐,问道:“你小小年纪就追星了?你看过她的电影吗?” 小璐摇摇头:“我不认识她,但是我妈妈特别喜欢她,说她是自己的偶像。” 又是妈妈,小沣想这个小女孩和她妈妈之间一定有一些故事,但一定不会像小女孩说的那么简单。 小沣由衷地赞叹:“你刚才演技不错啊,将来如果有机会,也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电影演员,搞不好比梅艳芳还红。” 小璐没有作声,只是用小手轻轻地抚摸着梅艳芳的照片,眼神中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一丝忧伤。 做完了前两件事情之后,便剩下了最后一件事。 第三个心愿,小璐要小沣去文武庙偷偷拿佛龛里的最后一炷香。 小沣不明白,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脑子里到底藏了多少他不懂的事情,居然还会烧香拜佛,还懂得偷拿最后一炷香。 小璐鄙视小沣:“最后一炷香是最灵验的,对最后一炷香许下的心愿,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小沣没有发现,此刻的他已经拗不住小璐的任何请求了。 他和小璐趁着天黑,蹑手蹑脚地,好像做贼一样溜进了文武庙。 在小璐的指导下,小沣从佛龛里取出了最后一炷香。 小璐将那炷香插到一棵大树下,闭上眼睛,将娃娃机里夹出来的熊猫和那张梅艳芳的照片放到自己面前,虔诚地祈祷着什么。 小沣猜测,也许是小璐的妈妈已经死了,她是在追悼自己的母亲。 陪着小璐玩了半夜,小沣有些累了,他靠在大树上,断断续续地听着小璐嘴巴里含混不清的祈祷。 小璐把梅艳芳的照片收起来,把熊猫玩具抱在怀里。 小璐坐在小沣怀里,低着头,慢慢抚摸着怀里的熊猫玩具:“我爸爸在追我妈妈的时候,就送过我妈妈一个一模一样的熊猫玩具。后来,那个玩具在他们吵架的时候,被丢到楼下去了,我偷偷跑到楼下找,但是找不到……” 小沣听着小璐用粤语很快讲着的话,心里那种熟悉感就更加强烈。 小璐说:“我听大人们说只要对着最后一炷香许愿,愿望就一定会实现,我希望妈妈和爸爸能回来接我,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 静谧的夜晚,除了小沣,便只有这棵沉默的树听到了小璐虔诚的祈祷,小沣本想说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但骗小孩的话,他说不出口,只能陪着她,安静地听风的声音。 七 从文武庙出来,小璐就一直很安静,小沣将小璐举起来,骑到自己的脖子上,在旁人眼中,他们是一对很有爱的父女。 在小璐的指路下,他们来到了一所公寓的楼顶。 从楼顶上俯瞰港岛,璀璨明亮。 小沣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小璐说:“这里是我爸爸追到妈妈的地方。” 小沣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妈妈喝醉的时候,带我来过一次,妈妈在这里哭着给爸爸打电话,说她正在当年定情的地方。” “你还挺聪明。” “那次,妈妈一定要让我告诉爸爸,我生病了,病得很严重,我问妈妈为什么要骗爸爸,妈妈说这样爸爸就会来找我们。我希望爸爸来找我们,所以,我就装得特别像,特别像,谁知道我那么倒霉,装到后来就真的病了,但是,爸爸却一直没有来。” 小沣觉得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人世间那些微妙的关联,巧妙得无法言喻。 小璐看着漆黑的夜空问:“老爸,你看到过满天的星星吗?” 小沣也仰着头:“见到过,很早之前,见到过。” 那时候他和撒花还在厦门,他们躺在海滩上,看见了满天的繁星,在那里,天空似乎就在他们头顶伸手可及的地方。撒花靠在小沣的胸口:“以后我们每年都来这里看星星吧,等到流星,我们就许愿,愿我们永远不分开,即便分开了,也能找到彼此。” 只是他们始终没有等到流星,也没来得及许下永不分开的誓言。 小璐羡慕道:“香港看不到星星,所以我只能看一看飞机,以前和妈妈坐在这里,妈妈总是说你爸爸就在下一架飞机上赶回来看你。后来等呀等,等习惯了,每次看天空的时候,就总想看一看飞机。” 小沣和小璐仰头等了很久,期盼的飞机,始终没有飞过。 沉默了许久,小璐说:“好啦,既然三个愿望你都帮我实现了,那现在你可以摸我的头啦!” 小沣微微笑着,把小璐抱得更紧了,他伸手碰到小璐脑袋的时候,小璐还有点儿闪躲,片刻之后她渐渐地闭上了眼,放轻了呼吸,任凭小沣轻轻地、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脑袋。 八 从楼顶出来后,两人走在港岛的路上,小璐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拍立得和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看上去就是在刚才那座公寓的楼顶拍的,可以清晰地看到天空上飞过一架飞机。 还有几张照片,看起来似乎是小璐自己胡乱拍的。 小璐把照片递给小沣,这次她没有叫他老爸:“这个,给你。” 小沣问:“为什么给我?” 小璐歪着脑袋:“不知道,在你帮我买小熊的时候,我就想给你的,但是……”小璐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小璐好像终于鼓起勇气要说什么,这时,小沣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茶米打来的电话。 茶米那头很嘈杂,似乎是在酒吧里:“喂,你找到她了吗?” 小沣一边接电话,一边伸手想要拉住小璐的手。 “别傻了,我根本就不是来找她的,都一个月过去了,她哪有可能还待在原地。” 茶米大声嚷嚷:“谁知道呢?说不定她其实就是在那里等你的,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背着那个款式已经老掉牙的包,就是你送给撒花的那个嘛。哇,那个包那么难看,她还背出门,那肯定是别有用心……” 小璐没有去拉小沣的手,她听着小沣的对话,静静地看了小沣几眼,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一转身向一条幽黑的巷子里跑去,小沣追了两步,小璐就已经没了踪影。 “喂,喂,听到了吗?”茶米还在那端聒噪。 小沣挂了手机,进巷子里去找,但空无一人。 小璐就好像突然出现时一样,又突然消失。 从巷子里走出来,小沣站在路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回头望了望巷子深处,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小沣循着小璐离开的巷子,来来回回把相通的几个巷子都走遍了,但始终没有找到小璐的身影。 他不肯就这样放弃,于是跑去便利店买了两瓶汽水,一盒巧克力,又折回分别的路口坐了下来。他想也许五分钟之后,小璐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厚颜无耻地拆开巧克力,对他说:“哼,要是我不消失的话,你哪会给我买巧克力呀。” 只是那包巧克力,直到天快亮了,都没有人来拆开。 九 回到酒店后,小沣仔细地看着手里的那几张照片,其中有几张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了,边角都卷了起来,颜色也泛黄。 小沣发现其中有一张新的照片里面的男人,好像就是自己,他仔细辨认,这应该是在兰桂坊外面,自己提着小熊走出服装店的样子。 照片的后面写着一行字:“谢谢你,老爸。” 想着小璐还没有说完的话,看着小璐给自己的照片,小沣躺在酒店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种短短的奇遇和永不相见的别离,总是让人失落得恰到好处,让人不知所措,让人只能期盼在无数次的旅程中,终有一日,能再遇到那个与自己离散的人,慢慢走近,轻声说一句:“好久不见。” 十 离开香港前,小沣拖着行李最后去了一次兰桂坊。 白天的兰桂坊,还是像他刚来的那天一样,几家咖啡、简餐店,生意稀稀拉拉。 回忆要是走得太快,就容易让人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 十一 入夜,计程车,驶向码头。 小沣抬头望着夜空,下意识地开始寻找飞机飞过的痕迹。 夜空很安静,静得就像毫无希望的未来。 但是,他就是不肯低头,哪怕眼睛酸到不停流泪也没有罢休。 终于,小沣看到了,他看到一架飞机划过天际,星点的灯光在漆黑的夜幕上格外显眼,小沣举起手机,照下了眼前的情景。 虽然照片上什么也没有,但小沣知道,那点儿微弱的亮光,就好像他人生要追寻的希望一样,虽然看不到,但确实存在。 再见了,小璐,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看到自己生命中的这点儿亮光。 不关房门的女人 法国·巴黎 “哦,对了,其实想想,我好像也从来没爱上过你,因为我只会爱上一个爱我的人,以前对你说过的爱,都是当时的感觉骗了自己而已。对不起。” 一 正午的阳光实在是太过刺眼,站在埃菲尔铁塔下面,小沣不得不戴上墨镜才能仰望高高的塔尖。 在小沣的生命中,静初是唯一一个对仰望日光痴迷到极致的人。静初总喜欢迎着阳光,让光线折射在眼眸深处,小沣曾提醒过她这样子很伤眼睛,静初却说只有这样,阳光才能真正温暖灵魂。 静初是一个特别自我的女孩,沉迷于文学和绘画。几年前她在网上看了小沣的文字以后,就给小沣发了私信,简洁明了地聊了几句,她便只身一人背着画板去了厦门。 那时撒花刚离开小沣一年,小沣没做好迎接新生活的准备,他从没想过会有一个女孩,就这么打着计程车,提着行李箱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生活里。 一个四五岁的法国小女孩走过来,拉着小沣的裤脚,稚声稚气地问道:“天上有什么呀?” 小沣蹲下身,摸着小女孩的头:“没什么,我只是在取暖。” 小女孩歪着脑袋,看着小沣不说话。 小沣觉得小女孩的神情很亲切,他对小女孩笑笑,转身离开了。 小沣心想小女孩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古怪的大人,这种感觉可能就像那时的自己看着静初一样。 这一次来巴黎,小沣打算多留一段时间,所以选择了一间短租的公寓。那间公寓位置相对偏僻,一梯两户比较清净,整个街区的入住率都不高。小沣住在顶层,到了夜晚,从楼下望上去,对楼只有寥寥几个窗户亮着灯光,就像远行中的人们,看上去有点儿孤单,有点儿无依无靠。 从埃菲尔铁塔回到公寓,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小沣去便利店买了一些饼干。 从便利店出来,小沣就觉得身后有人脚步凌乱地跟着自己,回头看去,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美丽法国女人,一手拎着包,一手撑在墙上,长发垂下,遮住了脸,看样子,好像是喝醉了。 犹豫了片刻,小沣转身走进公寓,在他踏进公寓楼门的那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个女人蹲在地上,似乎是在呕吐。 夜里的街上总有着各种各样伤心的人,能救赎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小沣走进电梯,按下7,在电梯门就要关闭的时候,一个浑身酒气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挤进了电梯里。 女人一进电梯就靠在角落里,话也不说,也没有抬手按自己住的楼层。 小沣细细打量,发现这个女人正是刚才在街角呕吐的那个女人。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和酒精味蔓延在狭小的电梯间里。 女人蜷缩在电梯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小沣小心翼翼地问道:“几层?” 女人抬头看了小沣一眼,眼神迷离,抬手指了指,又将头垂下去。女人脸上的妆化得很浓,看不出确切的年纪,目测30岁左右的样子。 电梯很快到了7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向外走,却因为脚步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小沣慌忙之中把女人扶出了电梯。 小沣晃一晃女人:“你家在几层?我送你回去吧。” 女人靠在小沣身上,迷迷糊糊地四下望了望,就朝着小沣公寓对面那间走去。 女人走得一步三晃的,小沣为了防止她跌倒,只好紧紧跟在她身后,女人走到门口,头抵在门上,手在包里翻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出钥匙。小沣只得把女人的包接过来,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屋子里很整洁,布置得很温馨,但寥寥无几的家具,似乎在诉说着这个家里的冷清。 将女人扶到沙发上,小沣从卧室抱出一床被子,轻轻盖在女人身上。女人静静地睡着,没有一点儿防备和警惕。 小沣轻轻地帮她脱掉高跟鞋,女人修长的小腿,恰到好处的肉色丝袜,在这午夜里让小沣不自觉地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关上隔壁的门,回到自己的公寓,小沣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脑海中始终想着对门的那个女人,猜测着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几何时,从不喝酒的静初拉着小沣,去到他家楼下的海边说要喝酒,那天海风很大,海上有雾,一片漆黑。小沣还是告诉了她,他心里放不下撒花的事实,静初微笑着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就好像不记得小沣说过什么了。 小沣带她回家的时候,静初趴在小沣背上,低声问:“我喝醉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是啊,以后少喝点儿,不然今后嫁不出去啦。” 静初紧紧搂着小沣的脖子:“没关系,别人看不到的,因为我只会为你喝醉。” 有些感情就是这样,忘不了,却不是放不下,虽然没有爱过,但是那份赤诚的热烈,确实感动了当时的时光。 二 第二天一早出门,小沣在电梯里遇到了昨夜醉酒的那个女人,女人穿着一身正装,好像要去上班的打扮。 两个人在电梯里,沉默得有点儿尴尬,女人似乎不记得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她不停地翻看手机,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 小沣试探着开口:“你还好吗?”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小沣,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谢谢,挺好的。” 电梯到了一层,女人走出电梯。 看着女人渐渐走远的身影,小沣不知道女人到底有没有想起自己是谁,有没有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小沣今天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当初许给静初的一个承诺。 来到卢浮宫,小沣流连于件件珍贵的艺术品之间,不知不觉,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从卢浮宫出来,小沣随便找了一间餐厅,点了一点儿东西吃。 小沣拿出手机,在动态上发了一张卢浮宫的图片,文字写道:“这是我所承诺的,也是你所期望的。我们的故事,因文起以画落,也算是不负相遇了吧。” 晚上回到公寓,小沣和国内的编辑在网上商量下一本书的选题时,听到门外传来了很大的关门声。小沣本来不想理会,但这动静持续了很长时间,小沣只好和编辑中断了谈话,开门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沣打开门,发现对面的门是关着的,门外走廊上也空无一人。小沣四下打量了一下之后,正准备关门,发现对门的钥匙还插在锁眼里没有拔走。 小沣想了想昨夜女人喝醉的样子,又想了想昨晚帮女人脱鞋的画面,微微有点儿心动却又几度犹豫,他还是过去敲了敲门,想提醒女人钥匙还在门上。 “咚咚咚!”一点点期待和一丝紧张蔓延在小沣心里。 “咚咚咚!”门的里面丝毫没有动静。 一种莫名的悸动,促使小沣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旋转钥匙。 门缝微微打开,一股女人特有的香味夹杂着淡淡的酒精味渗进小沣的心里。 小沣从门缝里把钥匙推进女人的公寓,正要轻轻关门的时候,从门缝间,他看到女人正躺在沙发上熟睡。此时的她只穿着一套紫色的内衣,小麦色的肌肤在微弱的台灯下显得特别光滑,棕色长发微卷,妩媚得就像一朵蓝色妖姬。 女人酣睡正香,丝毫没有察觉到门口的男人费了多大的劲,才舍得把门轻轻关上。 那一整晚,门缝里的画面总是浮现在小沣脑子里,一股燥热,让他辗转反侧,始终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入睡。 三 早上起来,小沣简单给自己做了一点儿早餐,便收拾好东西,打算出门随便逛逛。 在等电梯的时候,小沣看到女人也锁了门走了出来。这一次,是女人主动和小沣打招呼。 “你好吗?” “不错啊,你呢?” 女人一边对着镜子补妆:“不错啊,谢谢你。” “昨晚喝的酒现在还难受吗?” 女人愣了一下,而后大方地回答:“嗯,还好,谢谢你的关心。” 小沣还想说什么,女人的手机响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女人讲电话的语气很激动,语速也很快,小沣听到女人似乎是在和什么人争吵,提到了孩子、责任之类的字眼。 走出公寓的大门,小沣看着地图向左拐,女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巴黎确实是个浪漫的地方,有的地铁站很旧,许多情侣在肆无忌惮地亲吻,高声地表达着爱意。时不时经过花店,花店里的花艺满溢着浪漫的气息。许多人坐在路边喝着下午茶,享受着阳光和慵懒的气息,每个人见面都会互相亲吻拥抱。这种问候的亲密性,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加大了暧昧发生的概率。 在这里好像每一栋古老的欧式建筑背后,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吟不尽的诗。夜幕降临,路灯亮起,整个巴黎变得暖暖的,就好像置身在爱情电影里,仿佛只要遇到一个对眼的异性,都会误以为是一场爱情的开始。 夜里小沣回到公寓,想着如果当时真的和静初来到这里,也许站在岔路口是不是会有另一个决定。一个“如果”,涵盖了太多的可能性,只可惜人类创造这个词语,原本就是用来缅怀的。 深夜,小沣失眠之余,昨晚不小心从门缝里看见的画面反复浮现在心头,他心血来潮想检查一下女人有没有关好房门。期待中,他透过猫眼看去,对面的门是关着的,但是钥匙还插在锁孔上。 一个不经意的画面,让小沣怦然心动。 他急忙跑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手忙脚乱地从行李箱里翻出香水在身上随意喷了两下。 “咚咚咚!”小沣在心里幻想着女人会开门或者不会开门的无数可能性。 “咚咚咚!”门的那边毫无动静。 小沣伸手去转动钥匙,经过了昨晚的一番场景,这一次他开门仿佛用了万钧之力。门缝一点点地打开,小沣的心随着门板的移动一点点地往上提。 “中国人都这么害羞吗?” 寂静中突然传来的话音,弄得本就做贼心虚的小沣心脏差点儿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定睛看见女人穿着单薄的睡衣,嘴角带着一丝妩媚的笑容,看样子像是在门口站了许久。这不禁让他联想到,也许女人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小沣不知道女人的用意,有点儿手足无措,紧张中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意外地发现这次女人身上似乎没有酒味。这一点信息让小沣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那不如今晚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 有很多人说巴黎是一个具有魔力的城市,这里的空气弥漫着浪漫和暧昧,让每一个呼吸的人,都会在不经意间燃起激情。这里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艳遇,这里的每一段艳遇都有可能摩擦出爱情。 以前小沣还不相信,但这一晚,他终于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那晚小沣不记得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又或者根本没有喝酒,但他记得他很快就醉了,醉得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醉得只听得见女人的喘息声。 四 第二天一早,小沣被女人叫醒。 女人看着小沣晃动着发酸的胳膊,抱歉地说道:“昨晚怎么不叫醒我,就让我枕着你的胳膊睡了一夜。” “看你睡得那么熟,不想打扰你,再说,我昨晚想把你抱到床上去,可是一动你,你就嚷嚷着不让我动。”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随即起身走进厨房,为两人准备早餐。 在女人准备早餐的时候,小沣在女人的家里随意参观了一下。 无意间他看见女人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她自己和一个男人的合影,照片里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看起来像是一张全家福。 一瞬间,愤怒、失望、愧疚、紧张,小沣的心里思绪万千,他想原来自己也有自作多情的时候,竟然会因为一场纯肉体需求的艳遇,联想出其他的东西。 想通了这点,小沣便也不再追究。 女人没有察觉到小沣的心思,把早餐端到餐桌上,随意问道:“你今天要去哪里?我可以带你去。”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找到,你不用去上班吗?” 女人低着头:“我没有工作,我每天穿戴整齐出门,也只是在街上闲晃,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怕自己胡思乱想。” 小沣心想,既然女人都能如此洒脱,自己又何必这么固守于情理:“我今天只是想随便转一转,如果你也没事的话,那我们就一起吧。” 女人高兴地答应了。 女人带着小沣走了很多巴黎最古老的街道,她果然很负责地担负起了向导的责任,一一为小沣讲解每一栋建筑背后的一切。 逛了大半天,小沣和女人买了杯咖啡,在一个喷水池前坐下休息。 看到小沣在不停地发动态,女人问道:“你都写了些什么?” 小沣把动态念给女人听:“我今天来到了巴黎圣母院,你说这里是个伟大的地方,加西莫多就是在这里毫无指望地爱着一个人,爱到自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我不明白,这样去爱一个人,真的有意义吗?” …… “这个城市好像真的有魔力,可惜当年没一起来,否则今天说不定我们都是另一番光景。” …… 直到小沣念完了最后一条,女人始终都安静地听着。 “那女孩一定很悲伤吧。” 小沣装起手机:“也许吧,但她也应该很开心,因为我们的故事不用再悲伤下去了。” “她为什么离开你?” “她不是离开我,她只是放逐了她自己。” 小沣对女人说起了静初离开那天的画面。 小沣把她送到了路边,站在街边的路灯下,静初拖着行李箱:“虽然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你,带着我住在山脚海边,背着我走了那么长的公路……只可惜你心里的女主角不是我……所以……我们就此别过吧。答应我要去的巴黎,只怕是没机会一起去了,但是希望你即便一个人也会去,不要辜负我们曾经都为之感动过的诺言。” 等了好久,才来了计程车,上车前她突然回头对小沣说了一句:“哦,对了,其实想想,我好像也从来没爱上过你,因为我只会爱上一个爱我的人,以前对你说过的爱,都是当时的感觉骗了自己而已。对不起。” 听了小沣的回忆,女人也为之叹息。 不断有情侣从他们身边经过,每一对情侣的脸上都洋溢着爱情的甜蜜,像极了回忆里还没分离前的自己。 “时间会带走许多东西,但最后留给你的,却是最完整的自己。” 这句话,她不知道是在安慰小沣,还是借着小沣的故事说给自己。 五 那个晚上,小沣时不时透过猫眼检查女人的钥匙是不是依旧没拔,不过一整晚的失望,让他终于不再抱有一点儿期待。 他想了想女人客厅里的全家福,还是说服了自己躺到床上去。 熟睡中,小沣被门外的吵闹声吵醒,他原本不想理会,但听到叫骂声中夹杂着隔壁女人的声音,他还是起身走到客厅。 门外的吵闹声愈加猛烈。 从猫眼里,小沣看到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颤抖着对女人说:“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要杀你就快点儿动手,不然我就要去睡觉了。” 面对女人的无动于衷,男人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他伸手指着小沣的公寓:“好!那我就去杀了他!” 隔着门小沣感觉他正指着自己。 还没等男人转身,女人轻蔑地一笑:“他的死活,我根本不在意,姑且先不说你杀不杀得了他,就算你杀得了,你觉得中国大使馆能让警察放过你?”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我说过了,离婚。”女人做出一副向往的表情,“或者让我和10个男人,发生20次关系。” 听到这话,男人猛地抬起手,看着就要一巴掌扇过去。 女人冷眼看着:“真的要打,那就用力一点儿,这样验伤验得清楚,离婚也就不需要经过你同意了。” 男人哭得歇斯底里,哭得特别无力:“你何必要这样对我?你明知道我爱你。”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特别美丽:“这个问题真的很好笑,是你先这样对我的,我只是把一模一样的事情十倍还给你。哦,对了,我也爱你。” 在男人啜泣的声音里,女人轻轻地关上了门,没有人看到在门缝闭合的一瞬间,她的眼角还是滑出了一道泪痕。 沉默了一会儿,男人侧过身,无力地靠墙站着。从猫眼里小沣看清了他,正是女人家里全家福合照上的那个男人。 一个曲折的故事,在小沣的脑海里勾勒出了轮廓。 六 男人过了好久才离开走道,小沣在他走前一直没有离开猫眼。 一整晚,小沣清楚地从猫眼里看着男人的一举一动。敲女人的门1次,试着敲自己的门两次,站在楼梯上用幻想出来的绳索上吊3次,躺在地上用凭空臆想出来的匕首剖腹4次。 最后他好像玩累的孩子,静静地坐在女人家门口,不哭,也不动。声控的廊灯一暗,他就轻轻跺脚,一整晚楼道间不断地交替着明暗。 生活不会让我们承受我们本不该承受的事情。 所有关于我们的对错都有起因,所有的起因都是源于我们自己。果实是苦是甜,那都是我们自己种下的种子,就算明知有毒,也由不得你不咽下去。 七 第二天小沣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这次出门,他没有在电梯里碰到女人,他始终想着那个女人的事情。前几天像做梦一样浪漫的邂逅,背后居然有着那样的原委,想到这里,他心里始终有些失望,但他知道这份失望,自己甚至没有立场。 许多事别人也许只是不经意的所为,我们却自以为这个举动包含了某种含义。 就像当年小沣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分散注意力,无意间却让静初爱上了自己。 回忆的声音不断响起:“哦,对了,其实想想,我好像也从来没爱上过你,因为我只会爱上一个爱我的人,以前对你说过的爱,都是当时的感觉骗了自己而已。对不起。” 八 72个小时之后小沣要起程去下一个城市了,他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看到女人的钥匙还插在门上。这一次,他没有伸手去转动钥匙,而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条,弯下腰打算从门缝下塞进女人家里。 纸条上画着的钥匙,是这段72小时里萦绕在小沣心里的千万情绪,小沣看着纸条,心里又品味了一番16个小时之前发生的情景。几番犹豫,他还是把纸条折叠了起来,放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 这世上最可悲的事,便是了断不了过去,于是错过了将来。 电梯里,小沣想了想静初,想了想门里的女人,又想了想自己,他发送了最后一条动态:“你我的缘分,就走到这里吧。” 九 16个小时前,深夜。 小沣正在公寓里收拾行李,门口传来隔壁关门的声音。 小沣打开门,看见女人的钥匙没拔,他知道女人是在用这种方式邀请自己。 走到女人的门前,小沣知道女人站在门后,女人知道小沣站在门口。 小沣不知道女人知不知道他昨晚其实看见了一切。 女人不知道昨晚小沣到底有没有看见什么。 他们各自听着自己的心跳,心里的是非对错,交错着这世上最复杂的情绪。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我美吗?” “美!” “你喜欢我吗?” “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开门?” “……” “是不是我已经老了,不够吸引人了?” “不是。” “那就和我做爱吧,我知道你早晚要走,但是没关系,趁你走之前,让我爱上你。” 站街回忆录 日本·东京 世界从来都没有一个完整的样子,它的所有形象,都是源自你的心里。 Or “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的。” 但愿你猜到了开头,也猜对了结局。 一 东京,这个陌生的城市,对于小沣来说,是一个奇妙的存在。 在这里,人们好像能把任何的奇装异服都搭配得舒服得体,街上霓虹灯、LED屏琳琅满目,每一个红灯下似乎都有几千人马整装待发,好像只要绿灯亮起,他们就会不留余力地奔向人生的彼岸。 虽然小沣来过许多次日本,但没有来过东京,他对东京唯一的认识,便是在撒花的电脑中,那一张张曝光过度的照片。在认识小沣之前,撒花曾经痴迷摄影,每天都要用镜头捕捉生活中的浮光掠影。 撒花曾经来东京出差,她背着大大的单反,带着几件简单的行李和杂志社几个朋友来到这座繁华的城市。站在街角,站在人群中,撒花不停按下手中的快门,拍下许多经过自己身边的陌生人,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那天撒花的状态不好,那些照片通通曝光过度,都是不能用的废片,但撒花一直保留在电脑里不肯删除。 和撒花在一起后,小沣问:“这些照片还留着做什么?” 撒花当时正在冲调一杯咖啡,漫不经心地答道:“看到这些照片,我才能意识到,我真的去过东京。” 当时,小沣并不懂撒花的话。 现在,真的站在东京街头,看着霓虹灯前川流不息的人群,街道上井然有序行进的车辆,以及一仰头就随处可见的高高挂起的广告牌,小沣想,撒花的那些照片,也许才是东京真正的样子。 二 喝了三瓶烧酒之后,小沣从酒馆里出来,可能是周末的缘故,所以即便是寒冷的深夜,东京街头仍旧有许多穿着短裙,光着小腿的姑娘。这让小沣由衷地佩服,他裹紧羽绒服的衣领,埋头走路,无意中撞到了一位女孩。 “Sorry……Sorry……”小沣连忙道歉,一抬头,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梳着马尾,穿着学生装的女孩。女孩睁着大眼睛看着他,清澈的目光中透着一丝侥幸,女孩子向小沣微微地弯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女孩子的英文说得很流利,但稍稍有一些别扭的口音。小沣愣了一下,还没等小沣开口,女孩子再次说话:“这位先生您好,实在是很抱歉,想要请您帮个忙,我的手机丢了,想要借您的手机用一下,可以吗?” 小沣没有反应过来,女孩子向小沣走近了两步,她伸手轻轻拉住小沣的衣袖,一步向前朝小沣贴了过去:“请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用吧,我真的是有很着急的事情,我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联系我的男朋友了,他一定会担心我的,你看我这么可怜的女孩,不会拒绝我吧?” 女孩子离小沣很近,近得让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空旷的夜里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遍布小沣全身,这样的请求确实令男人无法拒绝。 女孩接过小沣的手机,开心地道谢,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登录上了手机聊天软件,不停地打字、发语音。小沣站到路边,默默地等女孩用完手机,小沣看看表,发现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隐藏在高楼背后的月亮发出微弱的光,给整座城市披上了温柔的衣裳。 女孩子用手机已经接近十分钟了,小沣观察女孩子的表情,发现她时而抿嘴偷笑,时而眉头紧皱,像是聊天聊得很投入。小沣提醒女孩子:“不好意思,你聊完了吗?我还有事情……” “再等一下,拜托拜托!”女孩子撒娇地冲小沣噘嘴,用酥麻的声音求小沣再多给她一些时间。面对女孩子的再三请求,小沣也只好陪在一旁。 在等女孩子聊天期间,小沣无聊地观察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一些年轻人从计程车上下来,穿着华丽夸张的衣服,有说有笑好像正要去夜店;喝多了酒满脸通红的公文包男;时不时经过一对聊得热闹的小情侣……小沣从这些人的穿着、举止、言行上猜测着他们的生活。小沣想起撒花拍摄的那些照片,照片上所有的人像都模糊不清,撒花说:“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活,与其将面具拍摄清晰,不如毁掉面具,才看得清人心。” 在小沣的再三催促下,女孩子终于结束了长达20分钟的聊天。女孩子把手机还给小沣,抱歉地说道:“手机欠费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男朋友太缠人了。” 小沣拿着“失而复得”的手机,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张嘴闭嘴谈男朋友的女孩,但女孩子对小沣似乎很感兴趣,女孩子追在小沣身后问道:“真的很抱歉,我知道7-11可以充话费,我带你去充话费吧,我来付钱。”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小沣加快步伐,但一个路口的红灯亮起,让他不得不等在斑马线一侧。 女孩子再次使用撒娇攻势:“你是在怪我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了,让我带你去充话费吧,好不好?”女孩子时而用英文,时而讲日语,对着小沣软磨硬泡,一定要带小沣去充话费,这让小沣觉得有些尴尬,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是温柔的女朋友在向倔强小气的男朋友撒娇道歉吧。 出于无奈,小沣随女孩子前往7-11。女孩子一边带路,一边兴致盎然地和小沣聊天。 “你是来东京旅游的吗?”女孩子问道。 小沣点点头:“来了好多次日本,都没有来过东京,最近刚好有时间,就顺便过来看看。” 女孩子好奇地打量小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嗯……让我来猜猜看……画家?厨师?工程师……” 女孩子把自己能想到的职业都说了一遍,小沣都在不停地摇头,最后女孩子实在想不出,只好让小沣说出答案。当女孩子得知小沣是一名作者时,表情显得十分夸张,女孩子弯腰站在路边笑了好半天,腰都直不起来。 小沣无奈地问道:“作者这个职业这么好笑吗?” 女孩子捂着笑痛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不,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像个作者……作者不都应该是看起来呆呆的那种人吗?你看起来很机灵,一点儿也不呆。” “走吧。”小沣不想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几年前,在小沣告诉撒花自己想要写书的时候,撒花好像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她说作者这个职业挺适合小沣的。那时候他们的感情已经步入尾声,撒花说:“你那么会编故事,那么会哄女孩子开心,去写小说应该不错的。” 如果不是撒花,小沣也许不会一直写下去,与其说小沣是在写故事,不如说小沣是用笔尖,在悼念和撒花在一起三年多的点点滴滴。这世上,只有撒花和小沣自己,看得出他写的第一本书里,无论人称如何变换,可记叙的都是他们俩的故事。 女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小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并没有都听进去。 很快到了7-11,女孩子掏出钱包,要为小沣付钱,但小沣拦下了,自己出了话费钱,女孩子脸上再次流露出一闪而过的侥幸。走出7-11后,小沣本想和女孩子告别,但女孩子却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本来应该我出话费钱的,但是还是让你出了钱,我真的是过意不去,不然我请你吃饭好了,拉面,好吗?”女孩子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摇晃着身体,眼睛里藏着深深的笑意。小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想了想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本来也没有多少钱,再说你还是个学生,我更不能让你出钱。” 女孩听了这话,用调皮而奇怪的目光看着小沣:“你可真的好天真啊,在东京,穿着学生装的不一定就真的是学生哦!” 小沣有些疑惑,但又似乎猜到了什么:“所以你大晚上的穿着学生装站在路口,是……什么情况?” “我的职业是周末帮男性客人提供夜间特殊服务的,当然,这是收费的哟!” 虽然答案已经在意料之中,但女孩直白的回答仍旧让小沣有些意外:“你讲的是真的?” 女孩坦然地点点头:“当然啦,难道我看起来不够专业吗?” 小沣总是对没接触过的特殊人生经历充满了好奇:“那倒不是,你看起来……嗯……还挺专业……所以你刚才口中的男朋友,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吗?抱歉,我可能有点儿冒昧,我就是有点儿好奇。” 女孩看着小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看着一个受了惊吓的小男孩:“当然啦,就像你和你女朋友那样的关系,就像所有的情侣一样。” 小沣见女孩已经把话说开了,便也不再遮掩:“那你从事这样的行业,难道你男朋友不会介意?” 女孩毫不在意地说:“有什么好介意的呢?在东京这样的城市里,酒吧里的那些少女不是一到了周末,就把自己喝得烂醉,然后用喝醉当借口,和不同的男子发生关系,大家心照不宣而已。男孩们总是吹嘘自己和多少不同的女生发生过关系,你觉得他们口中的少女,会来自哪里?不就是生活中,身边的那些女孩。她们只是不收费而已。” 小沣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词语,他掏出烟,抽了起来。女孩子看着他,随手将小沣嘴边的烟拿下来,放到自己嘴里。 小沣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但你在有男朋友的情况下,和别人发生关系,这难道不算一种出轨吗?难道你男朋友可以接受吗?” 女孩坦然地笑着:“我都是在他同意的情况下完成工作的,所以不是出轨。你们这些人总是想太多,这就只是一份赚钱的工作而已,就像女演员可能要在连续剧里扮演别人的妻子,但是工作结束以后不也是再无瓜葛。如果你走出传统的理念来看问题,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小沣努力搜索着词语,“但是一个真正爱你的男人怎么能同意呢?” 女孩吸完最后一口烟,轻轻地踩灭了烟头:“这就要看你怎么看待爱情了。” 一句话意味深长。 世间有多少情侣、夫妻,各自都有些许不能言说的秘密,至少女孩的这份坦荡,就足以让他们望尘莫及。 一阵喧哗在路口响起,小沣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位喝得四肢瘫软的短裙少女,嘴里象征性地说着些拒绝的话,而后被一个英俊少年猴急地扶进计程车里。 三 女孩子看着小沣若有所思的样子,莫名地笑得弯下腰:“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很喜欢你,跟你说了那么多,如果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吃饭的话,也没关系,那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再借我用一用?我刚才还有些话没有对我男朋友说完呢。” 手机再次回到了女孩的手里,女孩拿着手机,神情认真地和男朋友聊天。 小沣细细打量女孩子,女孩子化着很淡的妆容,衣服虽然是校服,但都仔细地熨烫过,看起来干净舒服,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却在街头与陌生人做这样的交易,这让温柔的小沣,不禁有些怜香惜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席对话在小沣心里泛起的涟漪仍旧不能停息。 女孩的观念虽然与小沣相悖,但站在不同的视角看问题,是非对错当有另一番定义,毕竟这是她的选择,不是我们力所能及,反倒是女孩的坦荡,她看待城市的那一份透彻,细想来竟让人自愧得仿佛衣不遮体。 就在小沣陷入思考的时候,女孩子推了推小沣,告诉他:“真是太抱歉了,你的手机没电了……” 小沣收起思绪:“没关系,反正我也要回酒店了。” 女孩子低着头,小声道:“可是我还没有跟男朋友说晚安呢,他一定会不高兴我这样突然离开的。” 小沣为难地问:“那……怎么办?” 女孩子抬起头,充满希冀地望着小沣:“现在这么晚了,我也找不到地方买手机,不如我和你一起回酒店,等手机充了电,我和我男朋友聊会儿天,说一声晚安,那时候商店应该也开门了,我再去买一台新的。” 小沣有些犹豫,女孩笑着说:“怕我会对你做什么吗?放心吧,除非你付钱,不然是不可以的哦。” 四 回到酒店,如小沣所料,女孩子不停地拿着手机聊天,小沣闲着无聊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就默默地钻到被窝里,他不敢睡觉,只等着天色放亮。 毕竟房间里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而且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这种距离,多数男人是放不下防备的。 辗转间,小沣几次看到女孩一脸热恋状地按着手机的神情,他趁着女孩等男友回复的空隙,没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所以你是和他交往了之后,才开始从事这个行业的吗?” 女孩握着手机,看着小沣说:“那倒不是,我做这行是从大学二年级开始的,那时候还没认识他呢。” 小沣坐起身来:“那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行业?是有人逼你或者骗你吗?” 女孩放下手机:“你一定是新闻看太多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们从村里考来东京的学生,学费和生活费对于我们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想留在东京读书,又不想让家里人太辛苦,就只有用这样的办法,最简单,也最轻松。” 她起身站到落地窗前,轻轻叹了口气:“在东京,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打工赚的薪水,是根本不够花销的。后来毕业了,也就习惯了,毕竟没有什么工作可以赚钱那么轻松,想留在东京过上好的生活,那也就只好继续做这个行业,这也算是用最高的工作效率,来提升自己的生活品质。” 一番回答再一次出乎小沣的意料,他起身到落地窗的另一边:“东京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牺牲自己?”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幸福地望着窗外:“东京当然什么都好啦,这里有地铁,有商场,这里有全亚洲最时尚的人,有很发达的科技,在这里可以看全世界最新的电影,这里有演唱会,有很多的明星,在这里可以做最漂亮的指甲,买最好看的衣服,只有生活在这里,才是真正生活在这个时代。” 小沣顺着女孩的目光望去,即便是天快亮了,街上仍旧有不少进出酒吧的人,银座街区霓虹闪耀,繁华得像是宫崎骏画里的城市。 “可是据我所知,日本还是一个相对保守的社会,你和你男朋友相互之间可以不介意,但难免会有一些奇怪的眼光,难道真的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女孩看了眼手机,男友仍旧没有回复:“所以呀,再过两年,他从英国读书毕业回来,他就可以开始工作了,我也就不需要那么多钱付他的学费了。那时候想必我也存够了钱。整个东京大都市,有3700万人口,只要换一个区生活,换个发型,那也等同于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房间里静得有些空虚,小沣说:“其实你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在意。” 女孩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在意,而是环境经常逼得人不能真的做自己。” “有意思,是不是从你的观点来说,一个人要是喜欢杀人,如果环境允许,那他就应该到处杀人?” “那不一样,我没有害别人,至少在日本我只听过丈夫因为爱上别人而离婚,而很少听过丈夫付钱享受特殊服务而离婚。” 小沣纠结了一会儿:“你为自己的懒惰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女孩平静地笑了,她并没有直接和小沣继续探讨,慢慢地说:“像你这么帅气的年轻人,一定有很多女孩子愿意和你发生点儿什么吧,也许她们并没有告诉你她们已经结婚了,或者有男朋友,可这样的隐瞒总会发生,但你会因此愧疚吗?你不会。可关系已经发生了,那你是对还是错?” 这个问题,小沣不想承认,但他也不能反驳,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现实。 银座的霓虹透过玻璃窗映射在女孩脸上,红蓝交错如梦似幻,黑发红唇深情款款,叫人看得虚幻,看得迷离。 “这种事情,本就没有对错,有的……就只是你情我愿而已。” 五 天色逐渐放亮,女孩仍在聊手机,小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整理心绪。 女孩突然说:“问了这么多问题,我想你应该是在收集写作的素材吧。不如陪我一起去买手机吧,这里走到商店也要20分钟,平常这个时候我都已经收工了,他也是这个时间差不多睡觉了,我得哄他。作为报答,你可以多问20分钟的问题。” 小沣确实在为新书收集素材,但同时也是用别人的视角去刷新自己的阅历,只是此时的他已经没有问题了,又或者说他有千万疑惑,却不知从何问起。 小沣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两个人一起走出酒店,走向卖手机的商店。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男朋友会留在英国不回来,或者他回到东京,却娶了别人,不和你结婚?”小沣试探性地问女孩子。 女孩子从容地回答:“不会的,他不会的。” “你就这么有把握?” 女孩自信地说:“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他能真正理解我。” “每个女孩都觉得自己的爱人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像你这样通晓世故的女孩,不应该说出这种痴恋少女的对白。” 女孩按着手机,一边和男朋友聊天一边说:“我想你是误会了,他是真的理解我,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是由姐姐抚养长大的,他的姐姐做的是和我一样的职业。” 一句简短的回答,说尽了悲伤,道尽了无奈。 不知道是不是整晚没睡的缘故,小沣觉得精神有些恍惚,恍惚间他竟为自己整晚的言论感到些许羞愧。 越想越没有勇气再问任何问题。 有时候我们会因别人的行为超出自己的理解,而认定他人心术不正。但换个角度看问题,也许心术不正的,其实是我们自己。 买完手机从商场出来的时候,也许是太困了,也可能是被女孩的故事所震惊,小沣感觉有点儿晕眩。 “你还有烟吗?”女孩问。 小沣递给女孩子一根烟。 女孩深深吸了口烟,终于把手机放进口袋:“他已经睡了,学习了一天一定很辛苦的。你也是,陪了我一个晚上,也一定很辛苦吧,谢谢你,作家先生。”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小沣抽着烟随口问了一句。 女孩子幽幽地看着小沣说:“我们的关系都到这一步了,那我的真实姓名就不方便透露了。你叫我惠子好了。” 这就是人际的微妙,有时候看似走近了其实却远了,有时候看着走远了反而更近了。 临走的时候,女孩把手机号码留给小沣,她说也许会有什么不时之需。小沣没有拒绝,但他知道自己想必是永远都不会拨通这个号码的。 六 小沣在酒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银座的霓虹,早已透过玻璃窗照亮了酒店的房间。 离开酒店,小沣拿着撒花留下的照片,寻着背景里的一些街景,走过了许多街区,偶尔找不到路,他就问路人。 循着照片的足迹,小沣来到一家居酒屋,打开门帘走进去。坐下来点了一瓶酒之后,他回头看看门口,忍不住幻想当年撒花兴致勃勃走进这家酒馆的样子,那时候撒花的世界里还没有自己,想来一定是很开心的,无忧无虑的。 “咔嚓”一束闪光灯,打断了小沣的思绪,他抬头看见中年老板正拿着立可拍对着自己,老板笑眯眯地把照片递给他:“这个送给你,就当留个纪念吧,如果有朋友问起,记得告诉他们这里的地址哟!”老板指着照片右下角的地址。 老板见小沣没什么反应,连忙接着说:“你也可以把照片留在这里贴在那堵墙上。”老板指着一堵贴满照片的相片墙,“然后告诉你朋友这里的地址,以后每一个朋友来这里都把照片贴在一起,本店会替你永久保存!等你们老了,再一起过来把照片拿走,然后拿着照片,告诉你们的子女你们曾经来过这里!这个是地址哟!” 不得不说日本人的一些小心思确实细腻。 小沣拿着照片站在照片墙前,有点儿无从下手的感觉,他想这东西毕竟是留给自己的,他望着密密麻麻的照片,最终选择了最不起眼的右下角,那里清静。 他弯下腰,看到自己想贴照片的位置有一张照片有点儿眼熟,仔细一看原来照片里的人是撒花。 他知道撒花来过这里,所以没有太过讶异,他只是感叹,撒花确实在自己的性格里埋下了许多东西,以至于分开那么久了,可选择贴照片的位置,还是一模一样。 照片里的撒花笑得特别没心没肺,浑然不像他们分离时的样子。照片下方空白处有一行手写的中文字迹:环游世界第二站:东京。 短短一句留言,像一根针扎在小沣心头。 和撒花初识的那年,是小沣的出现打乱了她的生活,当时他还觉得没关系,他相信自己会带给撒花幸福和欢笑,只是没想到,最后留给撒花的,却只有难过和眼泪。 老板好像看出了小沣认识照片里的女孩,哈哈地笑着:“这个女孩当时来店里的时候可开心了,她说她终于有勇气试着实现自己的梦想,终于迈出脚步开始环游世界了……唉,算一算时间也有五年了,我想她一定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梦想!你们年轻人呀,就应该……” 初识撒花的一幕幕在小沣脑海里飞速回映,他已经听不清老板在说什么了。 烧酒一瓶又一瓶。 小沣第一次觉得,酒量太好,原来是个缺点。 七 “惠子?我是作家,方便来我的房间吗?我会付钱给你的。” “我刚收工,倒是没事,但你真的觉得这样合适吗?” …… 惠子刚结束工作从一栋民房里出来,接到电话以后本想拒绝,但犹豫了许久,她还是起身往小沣的酒店去了。今晚惠子的男朋友睡得早,所以这次她没有征得男朋友的同意。 惠子站在房间门口敲了半天门,小沣才把门打开,门一开,小沣双腿一软,顺势就倒进了惠子的怀里,惠子心想,果然是喝醉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小沣扶到床上,刚收工的惠子也还没到睡觉的时间,男友又已经睡了,回家也没事做,再想想家里冷冰冰的床,看看酒店舒适的环境,她索性洗了个澡,换上浴袍躺在了小沣边上。 惠子在小沣边上躺了许久终于有了些睡意,谁知道在这时,睡在一旁的小沣一点儿一点儿地朝她挪了过来。惠子不知道小沣想干吗,也不抗拒他有任何举动,所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小沣挪了好半天才挪到惠子身边,最后闭着眼把头倒进惠子的怀里,然后就没了动静。 惠子看着怀里的小沣,微笑着帮他把被子盖好。 她知道这个男人,一定是觉得自己太狼狈了,迷迷糊糊地只想有个人待在身边。 “你可以为我唱一首儿歌吗?(Can you sing a baby song for me?)”小沣呢喃道。 男人要是放下了防备,果然就像个孩子一样可爱。 惠子被小沣的要求逗笑了,但她不敢笑出声,怕肩头的晃动会让喝醉的小沣有不适的感觉。 “请为我唱一首儿歌吧。(Please sing a baby song for me.)”小沣呢喃道。 她摸了摸小沣的头,就像抱着个大孩子一样。 惠子轻轻地唱起家乡的儿歌,无忧无虑的童年,随着歌声一直蔓延到两人的梦里。 八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陪在身边的人会是谁,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那种未知的新奇,便是生活的魅力。 就像小沣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离开东京的时候,为自己送行的会是眼前这个有着特殊职业的女孩。 醒来以后,小沣对于昨晚打电话叫惠子来酒店的行为感到有点儿羞愧。他知道他们什么也没发生,但他还是付了钱,收钱的时候惠子没有任何推托。 地铁站里,小沣说:“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和我分享你的故事,你的故事让我知道了自己其实是很自私的。” 惠子浑然不回应小沣的话题,嘻嘻地笑着:“你知道你昨晚钻到我怀里的时候有多可爱吗?你那时是怎么想的?居然叫我给你唱儿歌。” 列车驶进站台,小沣连忙转移话题:“车来了,我该走了,希望你和你的男朋友都可以实现梦想,一直幸福下去。” 惠子点头:“会的!” 列车还没停稳,小沣觉得离别话都说完了,有些尴尬地张开双臂:“要抱一下吗?” 惠子哈哈笑着:“你们作家都那么矫情吗?好吧,抱一下就抱一下吧。” 在小沣怀里,惠子说:“等我男朋友回来了,我的电话号码就要换了,那就证明我们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所以如果你再来日本,还打得通我的电话,那我就再给你唱儿歌。” 小沣走进列车,在列车快要关门的时候小沣大声说:“要幸福!” 惠子灿烂地笑着,她用英文说:“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的。” 小沣笑了,虽然惠子把这句话直白地翻译成了英文,听起来毫无诗意。但他仍旧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但愿猜到了开头,也猜对了结局。 九 地铁里人潮涌动,但小沣出乎意料地没有感到烦躁,反倒是觉得提着公文包的男人,穿着运动服的少年,梳着复古头的大妈,看起来都微微有点儿可爱。 生活就像一面镜子,当你狭隘的时候就总是看到嫉妒,在你愤怒的时候就容易感到敌意。地铁经过隧道,小沣在玻璃中看到了微笑着的自己。 世界从来都没有一个完整的样子,它的所有形象,都是源自人们的心里。 飞机起飞前,小沣掏出手机,想了想还是删除了惠子的号码。 这样的擦肩而过,只有不知姓名,不知去向,才最圆满。他知道,这个故事是99.9%都不会再有后续的,而那个电话号码就是那0.1%。 普罗旺斯的窗户 法国·普罗旺斯 有一种人,一生注定有两个爱人:一个生活在身边日夜陪伴,一个活在回忆里日夜牵绊;一个不能逃避,一个由不得逃避。 转不了身,又忍不住频频回首,这是人能给自己的最大的折磨。 其实回忆是完整的,对于回忆来讲,放不开手的我们才是孤魂野鬼。 一 来到普罗旺斯已经两天了,小沣还没有前往闻名遐迩的薰衣草花田看看。 那一大片紫色的花海,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在每年的夏天,蜂拥而至来到普罗旺斯,想要一睹这片世界上最温柔最浪漫的海。 小沣在河边一家小酒馆里点了一杯酒,打开电脑浏览有关普罗旺斯薰衣草花田的网页。可能因为外面在下雨,酒馆的生意很冷清,不多的几个客人要么独自低头饮酒,要么三三两两在一起窃窃私语。 酒吧老板是一个高大健壮的黑人,一脸严峻的神情,两条手臂上夸张的文身让人一看便敬而远之。 老板在吧台后仔细地擦拭着一个个玻璃酒杯,细致地将每一个杯子分类摆放整齐,并时不时抬头看一看小沣。 小沣正在查看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田资料,他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一片片花海,回忆带着他回到了几年前的夏天。在遥远的岁月长河中,小沣记起了青春时期的激荡和不安。 那时,小沣还是20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茶米和一帮狐朋狗友见证了小沣对撒花的豪言壮语。 小沣对着撒花立下了誓言:“将来,等我有钱了,一定带你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我们要在薰衣草的花田中拍婚纱照,我要让你成为全世界女人都羡慕的新娘。” 谁知道薰衣草一季一季地盛开,小沣却失去了完成誓言的机会。 “你也是计划去看薰衣草才来的普罗旺斯吗?”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小沣身后响起。小沣回头一看,酒吧老板正站在他身后,望着电脑屏幕上的那片花海出神。 小沣把电脑合上:“我随便看看,并没有特别想去哪里。” 老板坐到小沣对面:“来到普罗旺斯,一定要去薰衣草花海看一看,不去的话,你会遗憾的。” 小沣自嘲道:“我旅行从来都不会刻意去追随大家的脚步,大家都去的地方,多少都会失去这座城市本来该有的气质,反而本地人经常去的地方,我一定会去看看。” 老板没想到小沣会给出这样的回答,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欣赏的眼光。 这时,一位客人推门而入,老板起身迎客,在走了两步之后,老板又折返回来,俯身在小沣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因为你是一个人,所以才不去薰衣草花田,因为那里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看着老板离去的身影,小沣沉默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一个人走过了世界各地许多的地方,有些地方是撒花曾经来过,或者在她离开小沣后来过的,有些地方虽然与撒花无关,但小沣仍旧逃不过自己。 要怪只怪当初甜言蜜语说得太满,从那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地方能逃得出回忆了。 二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酒吧里响着慵懒的音乐声,老板和刚才进来的那位客人在吧台那里聊得很热闹。 小沣注意到那位客人,50岁上下,穿衣打扮很讲究,看得出来是一个十分有品位的人。男人的侧面对着小沣,脸部的轮廓棱角分明,在眉眼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但并不让人觉得丑陋,反倒给男人增添了几分味道。 一个眼窝很深的性感女人举着一杯酒走到男人身边,想要在男人旁边的位子坐下,但男人伸手拦住了她。 男人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这个位子已经有人了。” 女人眼带笑意地看着男人:“那祝愿你有个美好的晚上。” 小沣从这个男人刚进门的时候就开始注意他,他脱掉外套的时候,随手摘掉无名指上的婚戒,装进外套的口袋里。男人坐下来以后,便时不时向酒吧门外张望,闲着无聊时,会对着吧台后面的一面镜子整理头发。 老板递给男人一杯冰水:“哥们儿,今天的衬衫看起来不错,整个人看着像是30岁出头的样子。” 男人欣慰地笑着:“你真有眼光,这是当年她买给我的衬衫。” 小沣在心里暗自想道,原来这个男人是来酒吧背着妻子约会的,看来他的这位情人在他心里的地位还挺重要的。 在男人等待的过程中,窗外的雨渐渐停了。男人等待的女人还没有出现,小沣原本也该离开了,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一直不肯结账离开。 小沣的手机上显示微博有一条私信,打开一看,是阿坤发来的:“你去薰衣草花田了没?” 小沣简短地回复:“没有。” 阿坤很快回复:“嗯,记得要去!带一枝薰衣草回来,就算缅怀不了回忆,也可以送给下一个妞,浪漫爆了。” 小沣没再回复,若有所思地翻开手机相册,找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几年前的自己搂着笑靥如花的撒花,坐在床边,撒花手里抱着猫,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你朋友?”酒吧老板又神出鬼没地站在小沣身后,突然发声。 小沣没好气地回敬:“是啊,很好的朋友,拜托你下次可以从我的正面出现吗?不要总是在背后吓人。” 老板好脾气地笑笑:“我刚才就是从你的正面走过的,是你自己只顾着看照片,没有注意我而已。” 小沣装起手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老板突然问道:“你不再待会儿了?反正现在客人也不多,我正准备给自己做点儿吃的,你要不要来点儿?” 面对老板的盛情相邀,小沣没有拒绝,他留意到那个等人的男人还坐在吧台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神情落寞,看来他等的人是不会来了。 老板再次确认:“我准备做意大利面和蓝莓派,你要来点儿吗?” 小沣点头:“好的。” 老板去吧台后忙碌着准备晚餐,老板看起来人高马大,似乎是街边砍砍杀杀的黑社会分子,但没想到做起饭来十分娴熟,而且工序还很复杂,看样子是一个美食爱好者,对自己的味蕾十分娇惯。 随着老板的动作加快,酒吧里弥漫着肉酱的香味,那个在吧台坐了一下午的男人掐灭了手里的烟,将酒钱放到吧台上,起身走人。 小沣目送他走出酒吧,看到他独自在酒吧门口的人行道上望着天空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身影在路灯下寂寞、修长。 老板招呼小沣:“可以吃了。” 小沣走到吧台那里,坐下,老板的手艺很不错,意大利面筋道美味,蓝莓派也是酥软可口,比起这几日小沣在别的餐厅吃的都美味。 小沣心里想着刚才那个人的一举一动,试探着问老板:“你和那个人很熟吗?” “也不算很熟,只不过他总是来我这里喝酒等人,一来二去,也就能够聊上几句,说几句话。” 小沣随意调侃道:“看他的样子想必是有一定年纪和阅历的,这样的男人出来约会情人应该都是十拿九稳的,像他今晚这样被放鸽子也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老板卖弄关子:“你觉得他是在等情人吗?” 小沣分析给老板听:“他一来就摘掉了手指上的婚戒,还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轻易和酒吧里的女人搭讪,这样的举动难道是在等妻子?” 老板笑呵呵地听着,不作回答。 小沣补充道:“看他今天的样子,他应该不是第一次被放鸽子,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一个男人那么痴情于婚姻以外的恋情。” 老板收拾起餐盘:“其实那个女人不能算是他的情妇,而是他的前女友。” 看到小沣诧异的样子,老板倒了两杯酒,给小沣讲起了下午那个男人的故事。 故事绵长而忧伤,就好像此刻普罗旺斯的夜色,温柔中带着一点点的残酷。 三 夜已经很深了,酒吧里的客人渐渐都结账离去,偌大的一个酒吧里,只有小沣和老板,守在吧台前,一人手里一杯酒,在昏黄的光线下,一个人讲故事,一个人听故事。 老板喝了一口酒:“这个男人叫强森,在强森年轻的时候,大约30年前,他有一个很爱很爱的女朋友,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是在这间酒吧。当然,那个时候,这间酒吧还不是我的。强森告诉我就在这个吧台前,他们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两个人即使在酒吧待一整晚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无聊。” 小沣追问:“然后呢?他们为什么分开?” 老板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两个人分开,总有说不尽的原因,我们这些外人想必是很难真的理解的。” 老板坐了下来:“自从我接手这家酒吧起,强森在每个月的21号,傍晚七八点钟,都会过来坐在吧台前的同一个位子,点同一种酒,抽着同一个牌子的香烟,在同一个时间离开酒吧,我刚开始也觉得很好奇,便问他为什么。他告诉我,21号是他们正式在一起的日子。” 小沣想到了自己,自己这一路下来,给自己的理由是追寻内心的自我,希望找到更好的自己。可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他这样放逐式的流浪旅行,不也是在心底渴望再见到撒花一面。 “一开始我以为他在等,但后来我才知道,强森这样做可能根本不是一种等待,也许只是一种对过往的缅怀。” 小沣叹了口气:“这个男人真是痴情,既然别人选择了离开,又何必自己折磨自己。” “不,离开的不是女人,而是强森自己,是他首先选择放弃了这段感情,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这次小沣没有再提问,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当年离开撒花,是他自己的选择,而后踏上旅途去寻找撒花的痕迹,也是自己的选择。而这一切他并不想让撒花知道。 老板用老成的口吻说道:“年轻人,许多事情一旦错过了,就永远不可能追回来了,面对那些错失的过去,我们能做的不是追回,而是缅怀、纪念。明知道回不去,但自己又走不出,只好用这种方法,来悼念那段感情。” 小沣自说自话:“如果早知道结局会是这样的,当初就不管说什么都应该竭尽全力去追回来。” 老板问道:“如果你已经结婚了呢?你还会回头去找自己年轻时深爱的那个女孩吗?” 小沣哑然。 老板接着讲道:“在年轻的时候,强森的心里有一个美国梦,后来他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但那时候他的前女友却不肯离开这里,想要过一份安定的生活。强森一开始也试过为她留下,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这样,其中一个人心里有了疙瘩,任何矛盾都是一触即发。” 老板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所以最后,他还是终于下定决心,选择离开普罗旺斯,去美国,去那个他梦里都想去的地方。他走的那一天,他的前女友没有来送他,只是托他们的一位共同朋友给男人带了一句话:‘你要走我不会留你,如果你回来也不要找我,因为我们都不在当初的地方了。’后来,强森抵达了美国,刚开始的那两年,他几乎淡忘了家乡的女友,他的心里、眼睛里,统统都被这个像梦一样的国度给塞满了。” 小沣深有感触地点头,在男人的心里,梦想的诱惑,有的时候,远远大于爱情的魅力。只有在这个世界上走过一大圈之后才会发现,原来内心最留恋的还是当初的那一抹温暖。小沣对于男人的心理感同身受。 老板接着说:“强森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和一个当地的女人相遇了,他们很快坠入爱河,并且迅速结婚,毕业后两个人一起去了世界上不同的地方,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在旅行到埃及的时候,女人怀孕了,男人便带着女人回到了普罗旺斯,在绕了世界一大圈之后,男人最终回归了平淡的家庭生活。现在的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每一个孩子都很聪明可爱,他的家庭很幸福。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月的21号下午强森都会来这里,刚开始我也很好奇,强森也没主动说过原因。直到几年前强森和平时一样,坐在那个位置,那晚有一个女人带着自己的丈夫进了酒吧,强森只是听到了女人的声音,便急急忙忙地蹿进吧台里,他蹲在吧台里不敢出声,我帮他打开后门,让他逃跑。也是那天之后我才算是和强森成了朋友,也是从那以后他才告诉我来这里的原因。” 听到这里,小沣的心里没有疑问,因为他幻想如果30年后他在同样的境遇下再遇到撒花,想来也会选择落荒而逃。 酒吧的挂钟敲响,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但小沣和老板都还沉浸在强森的故事里,想着各自的心事,吧台上的空酒瓶已经堆了三四个了,在酒精的迷幻下,往事一幕幕,像放电影胶片一样,一幅一幅从小沣脑海中掠过。 老板和小沣走到酒吧外,离酒吧不远处有几座不是很高的公寓楼,老板指着那几座公寓楼,说道:“那个男人的前女友,当初就住在那里,男人对他的前女友是一见钟情,他们就是在这个酒吧门口前邂逅的,所以,这个男人才对这间酒吧有这么深的感情,这里是他青春爱情的全部寄托。我几次看到男人站在其中的一座楼下,望着楼上不知道是哪个窗口,一直发呆,那扇窗户后应该就是他前女友原来的家,只是现在物是人非,他再张望,也无法看到任何和过去有关的回忆了。” 四 和酒吧老板告别之后,小沣提着一瓶没喝完的啤酒正准备回酒店。 在走过几个街口之后,小沣看到强森还是傍晚的那身打扮,这时的他手里提着一瓶喝了一半的朗姆酒,正站在河边的小路上,抬头望着楼上的某一扇窗户,好像想起了什么甜蜜的往事,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但在小沣看来,却有些莫名的心酸。 小沣站在不远处,也抬头看着某一扇窗户,当年和撒花同居的时候他们也是住在差不多一样的楼房里。 那时候撒花不让小沣抽烟,有时候小沣出门的时候会在楼下忍不住给自己点一根。有几次小沣没有发现撒花正站在窗台上看着自己,隔空便听见撒花大喊:“黄小沣,你又在抽烟。”然后小沣就赶紧扔掉手上的烟头,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对着窗台上的撒花解释。 那些平淡的回忆,都回不去了。只留下愧疚的人,站在相似的场景默默叹息。 小沣看着不远处男人落寞的背影,不禁想到男人如果当年选择了留下,那他的美国梦将会是心里最大的遗憾,这种遗憾有可能会迁怒于前女友,最后的结局也许会是不欢而散。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如果自己选择了留下,那他和撒花心里的那些死结,也就不会由愧疚来帮忙解开了。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当初没有离开,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那个人才是自己最放不下的。 奈何假设性的问题,总是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因为命运只会给故事谱写唯一一种结局。 五 “你也在看回忆吗?”强森的声音打断了小沣的思绪。 强森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儿像喝多了酒,这让小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强森朝小沣走了过来,他看着小沣的样子问道:“你也有喜欢的女孩住在楼上?” 听到强森清晰的吐字,小沣知道他醉得还不算厉害,小沣笑着说:“那倒不是,她在上海,只是这个场景有点儿像罢了。” “回不去吗?” “回不去了吧。” 强森举起手上的朗姆酒:“那就干杯!” 他猛地喝了几大口朗姆酒,当小沣举起手上啤酒的时候,强森把酒瓶递到小沣面前:“你需要喝一点儿真正的酒。” 听了大半个晚上强森的故事,出于惋惜小沣没有拒绝强森的邀请,几口醇正的烈酒下肚,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顿时便没有踪迹。 两人边走边聊,一路走向河边。 “我从酒吧老板那里听说了你的故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很遗憾。” 男人笑着说:“是的,曾经这件事确实很遗憾。不过这也是最后一天了。” “也是,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也该面对现实,毕竟人生的路是不能回头的。” 强森没有接小沣的话:“来!让我们敬往事一杯!” 强森一口气喝完了所剩的小半瓶朗姆酒,小沣看着他豪爽的样子也配合着喝完了手中的啤酒。 两人在河边的石墩上随意坐下。 小沣问:“真的忘得掉吗?” “忘不掉。” “那为什么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天?” 小沣以为强森会说出一些什么伤感或者励志的话,可没想到强森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他把名片递给小沣,小沣看见名片上写着“催眠师艾瑞克”。 强森语无伦次地说:“你听说过催眠吗?艾瑞克是法国最好的催眠师,明天下午我预约了艾瑞克,让他帮我催眠,从脑子里拿掉所有有关她的记忆。” 小沣惊讶道:“什么?有这种事情?” 强森笑嘻嘻地说:“艾瑞克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最好的朋友,那时候他还是哈佛大学心理系的学生,后来他在心理学上颇有成就,现在是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这几天他刚好在普罗旺斯的心理咨询室,我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了决定。” “可是催眠真的能删除回忆吗?” “这是一个心理学禁区,通常人是不知道的,回忆这东西不能拿掉,但是可以隐藏,甚至是用别的一些信息代替。” 小沣想起了之前看过的报道,想了想说:“但是据我所知,如果这样做的话,你还是会有痛苦感,而且这种痛苦你会找不到源头,很容易导致精神失常的。” 强森叹了口气:“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当痛苦找不到源头的时候,我们会用眼前的东西去压抑它。我有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我想当我陷入莫名痛苦的时候,也许我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孩子的毕业典礼上,甚至我可以考虑明天中午吃什么,只要不让自己陷入多愁善感就好。” 小沣试着想劝阻强森,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那隐藏痛苦的回忆,难免也会隐藏掉美好的回忆,这样凭空从回忆里拿走几年的回忆,真的值得吗?要知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的人生就不圆满了。” 强森没有因为小沣的话而感到一丝迷茫,他充满希望地看着河面:“你看,人生就像眼前的河水,你走得越远,就忘记得越多。比如你,你还记得你4岁以前发生的事情吗?人总会老,那时候就会有大段大段的回忆消失不见,我只是选择了提早删除一些。至少对我来说,无端的疼痛,好过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男人的一番话虽然消极,但也颇有道理,人总会老,总有些记忆会消失,如果趁年轻有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事情,以换取更好的心态来面对身边的人、将来的路,这样的交换也许真的是物超所值。 看着小沣陷入沉思,强森没有打扰,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嘴里哼着悲怆的咏叹调,转身便往黑夜尽头走去。 “你的名片。” “留给你吧,也许它能帮到你。” 六 也许受了强森故事的影响,当天晚上,小沣躺在酒店的床上,满脑子都是有关撒花的回忆。 一起捡到旺财的下午,一起穿睡衣逛超市的冬天,一起在飞机上给将来的孩子起名字,那些义无反顾的承诺,那些生死相随的日子。 还有临别的猪脚汤、车站最后的回眸。 他身边的空气像是黑洞被抽干了一样,连抽泣都提不起力气。 七 第二天下午,小沣像梦游一样,来到了“催眠师艾瑞克”名片上的地址,当他站在诊所马路对面的时候,脑袋里一片空白。 名片上的“催眠”两个字,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所有压抑的情绪,这让他已经衡量不起得失,也无暇顾及回忆圆不圆满,会不会精神错乱。 他知道,也许马路的对面便是彼岸,只要他推开了那扇门,痛苦便没了根源,也许很快就会被生活冲淡,很快就会忘记了。 “撒花,对不起。”他心里暗暗地说了一句,深吸了一口气抬脚便要往前走。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普罗旺斯仿佛听到了小沣的独白,惋惜地为他们的爱情哭了起来,一场大雨毫无预兆突如其来。 小沣收起思绪转身躲到便利店的屋檐下,风越刮越大,雨水夹杂着沙尘扬进小沣的眼里,他揉了揉眼睛,可不知怎的,他越揉,眼前的街景就越恍惚。 倾盆大雨模糊了街景,几番恍惚,他好像看见撒花的身影,撒花穿着蓝色的花边长裙,像某个下雨的下午一样,从雨里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撒花越走越近,她脸上的笑容在小沣眼里看得越是分明。她站在雨里,眯着眼皱着鼻头任凭风吹在身上,像哄小朋友一样:“黄小沣,你是傻瓜吗?” 那是小沣终其一生所见过的最美的笑容,所听过的最暖的声音,所感受过的最甜的问候。 小小的屋檐怎么都挡不住飘散在风中的雨水,小沣没有躲进便利店里,因为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可以让他不那么清楚地感觉到泪水流下的痕迹。 八 那个下午他最终没有走进心理诊所,因为他知道,舍不得曾经那一丝微笑给自己带来的温暖和甜蜜。 伤痛和温暖都是相对存在的,人生的美便是由这种残缺构成的。 夜里他在街上随意散步,无意间又来到昨天和强森聊天的地方,这时他远远地看到强森站在河边。他远远地和强森打招呼,可强森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不认识自己一样。 难道强森已经接受了催眠,忘掉了和“她”有关的所有回忆,包括和强森谈论过“她”的自己? 就在小沣胡思乱想之际,强森突然转过身大步地朝河边走去,快到河边时,他用力一跃站在了河边的石墩上,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经过精心排练一样。 强森望着前方,迎着风慢慢地张开双臂,普罗旺斯的风特别大,时不时风势稍猛,他的身体便跟着微微晃动。 小沣看着强森的举动有点儿不明所以,距离太远他看不清男人脸上的表情。 强森缓缓地伸出一只脚,只用一只脚勉强保持着平衡,站稳后他将身体微微前倾,风势渐渐地平息了些,男人保持着姿势,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小沣知道那一刻,他只要意念一动,就会永远投入河水的怀抱。 见此情景小沣心急如焚,他不确定强森此举的动机,但脑海中仍旧闪过无数怎么救人的方案。 强森的身体保持前倾,小沣不敢妄动怕惊吓了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夜里的空气也仿佛配合着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心情,陷入了僵持。 半晌过后,强森平静地把脚收了回来,他在石墩上站稳后看了看河面轻轻叹了口气,而后用手整了整衬衫,转身走下石墩回到路面。 最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昨晚望着的窗户,微微笑了一下,随即在昏黄的路灯下,消失在了小沣的视线里。 有一种人,一生注定有两个爱人:一个生活在身边日夜陪伴,一个活在回忆里日夜牵绊;一个不能逃避,一个由不得逃避。 转不了身,又忍不住频频回首,这是人能给自己的最大的折磨。 九 看着强森离去,小沣突然心血来潮一步站上了石墩,他学着强森的样子,张开双臂,单脚站立,微微前倾。这一刻,他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就像看着那些关于撒花的回忆,川流不息地朝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流去。 他闭上眼,感受着风轻抚着回忆,他想如果此刻的自己轻轻一踮脚,是不是就能怀抱着梦里的爱人从此再无忧虑。 原来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那一刻的撒花,那些年的回忆,那一秒的自己其实早就已经死去。 其实回忆是完整的,对于回忆来讲,放不开手的我们才是孤魂野鬼。 十 小沣在石墩上站稳后,看了看河面,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仿佛正在看着心底越来越模糊的回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想了想明天,想了想未来,还是用手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领,转身走下石墩站回路面。 临走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刚才望着的窗户,撒花朝着自己大喊的影子若隐若现。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吧,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追寻回忆,而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打扰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他掏出口袋里的名片,轻轻放手任凭风把它吹进川流不息的河里。 看了看陌生的街道,看了看时间,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没有多想,随意地朝着强森离开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 十一 这一去,便是遥遥无期。 赌侠往事 港澳·澳门 人生就像一个迷宫,无论你绕了多少弯,碰了几次壁,到头来所有的可能性,仿佛都会指向同一个终点。这是注定的,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反正不会有结局,那些花掉的钱,用掉的情,就当作说服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就当作了断了一个挂念。 一 从拱北口岸一出来,原本拥挤的人流瞬间四散开去,耳闻目睹之处,无不是酒店、赌场的人员拉拢客源的声音。 小沣对于澳门的第一印象,是来自早期的香港赌片,各种醉生梦死,各种侠肝义胆、绝地反击。他总觉得这座城市有一种炫酷得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男人做梦都想得到的一切,在这里都可以用钱买到。乍一眼望去,这里就像梦境一样迷离,只是几时梦醒却由不得自己。 “先生,要不要乘车啊?”一个皮肤黝黑,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小沣身边,满脸笑容地问道。 男人手里拎着一份盒饭,手腕上搭着一件质地看起来不错的皮外套,但可以看出穿的日子有些长了,在手肘处和袖口的地方都有些磨损。 看到小沣没有反应,男人眨了眨眼睛,换成日语又将刚才的话重复问了一遍。 小沣摆摆手,用普通话拒绝道:“不用,谢谢。” 男人没有纠缠,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走出口岸,小沣往回忆里的方向走去。 刚和撒花交往时,小沣陪撒花来过一次澳门。走在永远摸不清方向的狭窄街道上,小沣拖着疲惫的步伐,满心的不情愿,埋怨道:“真搞不懂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你一定要过来。” 撒花认真地盯着地图,搜索着四周的店铺:“你不知道澳门的蛋挞有最好的味道吗?还有老字号店铺里做出的肉干,那味道是别的地方永远闻不到的……” 当时是12月中旬,澳门天气微凉,街上的行人都套上了外套,只有撒花穿着短裙,背着一个柔软的布包,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拐角处,轻盈地踮着脚,像一只随时准备翩翩起舞的蝴蝶。 小沣从没想过,有一天撒花会真的像蝴蝶一样,飞出了自己的生活。 二 “先生,又是你啊?”一个男人从停在路边的出租车里探出脑袋。 还是之前在拱北口岸和小沣搭讪的那个司机。 男人望着小沣说:“还没打到车?” “嗯。” 男人热心地打开车门:“上车吧,澳门的路很难找的,你这样走,很容易走好多冤枉路的。” 小沣不再争辩,上了男人的出租车。男人用蹩脚的普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沣聊天。 “来澳门玩啊?” “对。” “澳门很好玩的,有电视塔,风景很好的,可以蹦极,特别刺激,还有赌场,进去玩两把吧。要是运气好发财了,还可以去红灯区体验体验……” 男人滔滔不绝地介绍澳门好玩的、好吃的,小沣望着窗外压抑的高楼,看着那些狭窄的街道和人行道上拥挤的行人,他想如果自己常年生活在这里,是否能受得了整日压抑在高楼林立下的日子。 从方才的那个路口拐过去,就能到小沣住的酒店,但男人却一路直行,小沣看看手表,从时间上算来,男人已经载着他,在澳门兜了好几个圈了。 看到小沣没有反应,男人提高了些声音:“一个人来的吗?” 小沣点点头。 男人继续开车,但眼神时不时望着后视镜观察小沣的表情:“没人陪,会很闷的,澳门其实有些好玩的地方只有当地人才知道,想要玩得好的话,找一个当地人做向导,会比较好的啊。” 小沣知道男人是想多挣钱,他并没有找导游的打算,就婉转地回绝了男人的提议。 终于到了酒店门口,小沣礼貌性地和男人挥挥手告别。 在房间里放下了行李,小沣仰面躺在床上,这间酒店和那时与撒花来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房间里少了撒花的身影,心里空空的。 晚上,小沣捧着一杯豆奶在灯火辉煌的街头游荡,他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挤来挤去,就近走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巷子深处有一家肉干店,看起来应该是老字号。虽然前来买的客人寥寥无几,但都和店老板很熟络的样子,而且都是当地人。 老板热情地指着桌上的小碟,让小沣品尝样品。小沣微微俯身,嗅着肉干的味道。 “是不是超级棒?有没有一种俘获你味蕾的感觉?”撒花将一块肉干塞到小沣嘴巴里,兴奋地大叫。 小沣看着撒花把不同味道的肉干先放到鼻子下闻一闻,然后慢慢放进嘴巴里咀嚼,认真地想要将食物的味道留在记忆里。 “要买哪种?”老板的话打断了小沣的回忆。 小沣随手指着其中一样,让老板替他打包。老板看起来七十多岁,背微微有点儿驼,但精神不错,人也是一副很好的样子。 老板在给小沣找零钱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小沣身后响起:“爸,今天生意怎么样,有钱挣到吗?” 小沣回头,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小沣一天之内第三次遇到这个男人,小沣甚至有点儿怀疑这到底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人为地别有用心。 看到小沣,男人先是很诧异,随即露出了笑容。 老板刚才笑嘻嘻的脸换了一副表情:“你回来干什么?” 男人拍拍小沣的肩膀,走进店里,拿起一块肉干吃了起来,肩膀斜倚在墙壁上,边吃边说:“最近我手头紧,拿点儿钱让我用。” 老板哼了一声,没有接话,看到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小沣自觉地拿过肉干,向巷子外走去,身后传出男人和老板的争吵声。 争吵声越来越大,还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小沣忍不住回头张望,老板不断推搡男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滚,滚,再也不要回来。” 男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赖着脸皮将手伸进老板的衣兜里。 老板捂住衣兜,两人争执不休时,小沣发现老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手上的劲道也越来越小。男人从老人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看都没看一眼老人,转身就向巷子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小沣跑过去扶起已经不省人事的老人,大声喊叫男人过来帮忙。 三 在男人的带领下他们搀着老人走过了几个路口,最后男人带着小沣把老人送到了一家跌打医馆。 小沣疑惑道:“你有没有搞错啊,都这样了你不送医院,你送来这里?” 男人说:“唉,你不懂,这是血气堵塞,要针灸加推拿才有用,以前好几次都是这样的。” 看到老人躺在医馆里,医师几针扎进胸口,老人立刻咳嗽着恢复了清醒。 小沣虽然有点儿怀疑,但见老人无恙便也没有再多想,看看表,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他转身想要回酒店。 “喂……”男人叫住了小沣。 小沣回头。 男人走到小沣身边,迟疑了一下,说:“我请你吃饭吧,谢谢你帮忙把我爸爸送到医馆。” 小沣没有迟疑欣然点头,毕竟一起经历了刚才的一幕,这个人也算是他在澳门最熟悉的人了。 习惯旅行的人,向来对人没什么戒心的,因为旅行本身就是一个和陌生人、陌生事物接触的过程,充满戒心的人,是不会真正起程的。 在男人的带领下,两人走进了一家门面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馆子,没想到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布置得很有味道。 男人看起来熟门熟路:“老板,两份叉烧,两碗面。” 男人一边用热水烫碗筷,一边给小沣介绍:“这里的叉烧是最棒的,我保证你吃过之后,再也不会想吃第二家的了,还有他们家的面,汤是极品。” 伙计很快端上了面和叉烧,男人埋头吃面,小沣一边吃一边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会连自己的父亲都对他厌恶成那样。 吃完后,小沣将饭钱付了,男人也没有推辞,二人走出餐厅,男人指着路边一间赌场:“要不要去碰碰运气?” 小沣摇摇头:“赌博就算了,兴趣不大,太浪费精力,而且我这个人向来比较倒霉。” 男人大笑起来:“那也不会比我还霉运,我都倒霉倒得家破人亡,连我女儿现在都不一定认得我咯。” 走过的行人中没人注意他们,在这个好像白昼一样热闹的夜晚,小沣和一个看似拥有满怀伤心事的浑蛋站在街边,无处可去。 小沣说出了自己作者的职业,问男人是否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男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了回避。男人再次提起白天的建议:“或者你应该再考虑考虑我做你的导游,你们这些自由行的大陆人来这里,如果没个人带路呀,多花不少冤枉钱,还少体验了很多真正的澳门的东西。” 看到小沣还在迟疑,男人再接再厉地鼓动:“我算你便宜点儿,看在你今天救了我老爸,而且我们这么有缘的分儿上,肯定物美价廉,怎么样?我是真心想要帮你的。” 小沣想了想此行反正也没什么目的,便同意了男人的提议,决定让男人负责自己接下来三天的行程。两人互相留了手机号码之后,男人摆摆手告别。 小沣在男人身后喊:“还没问你叫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回头:“叫我阿充好了……” 看着男人的身影,小沣断定阿充一定是个假名字,不过也无所谓了,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对于这种分别后便是山水不相逢的人,名字,只不过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代号。 四 第二天,男人一大早就打电话把小沣叫了出来。 睡眼惺忪的小沣走出酒店大门,看到男人正坐在出租车里,样子像是已经等候了多时似的。 小沣上车,打着哈欠:“这么早就出来,你怎么这么敬业啊?” 男人一边开车,一边道:“带你去个好地方,绝对让你觉得雇用我是物超所值。” 无论男人说的是不是大话,小沣都不想理会了,此刻他只想闭着眼睛,再好好睡上一觉。在小沣迷迷糊糊之际,男人一个急刹车,让小沣迅速清醒过来。 男人下车:“到了。” 小沣跟着下车,发现男人把他带到了一座大桥上,远远看去,澳门半岛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晨曦微露,海水在天空的映衬下,颜色微蓝,波光粼粼,小沣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清爽。 男人伸伸懒腰,指着海平线:“等下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整片海会变成金黄色,就像女人白花花的胸脯一样,特别诱人。” 小沣听了觉得好笑,但眼前的景色,确实让他心中有所触动。 在和撒花来澳门的时候,撒花也曾嚷嚷着要到海边看日出,最后直到他们离开的那一天,都因为小沣懒得起床,而没有看成日出。 为此,撒花闷闷不乐了好久。 小沣不理解:“不就是日出吗,每天都可以看到的,大不了我们明天去看厦门的日出。” 撒花说:“每天的日出都不一样啊,而且澳门的日出怎么会和厦门的日出一样啊,是不一样的味道啊!” 小沣为了让撒花消气,哄她道:“好了,以后我们去澳门,一定看日出。”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一起旅行,不知道撒花此刻在哪里,她那里的日出,是不是也会让她想到自己。 小沣思绪万千,男人点了一支烟,默默抽起来,小沣专注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虽然两个大男人肩并肩看日出有些奇怪,但当太阳从海平面跃出的那一刻,小沣还是觉得自己看了那么多次日出,这一次的日出却与众不同。 看过日出之后,小沣随同男人去吃早茶,男人很健谈,小沣这一顿早茶足足吃了三个钟头,听男人讲澳门的人和事。 男人拍着胸脯:“来澳门玩,找我就对了,下一次你如果带朋友来,我还接待你。” 小沣看着男人眉飞色舞的样子,认真地答应说好,但其实在心里,小沣已经认定在三天之后,自己和男人是不会再有交集的了。并非是男人有什么不好,也不是小沣不爱交朋友,而是他更愿意和人保持在一种陌生又熟悉的范畴之内,这样他会觉得很放松,又可以轻松交流,毕竟将来不会有交集,即便相互看见了狼狈的样子也没什么关系。 随着男人在澳门兜来转去,小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了,但因为男人的兴致特别高,小沣只好努力提起兴致,穿梭于各大酒店、购物场所。那些地方富丽堂皇,但小沣总觉得这种奢华不属于自己。 男人每到一处,都会提醒小沣:“不买点儿什么吗?这里的奢侈品打折起来,会划算很多的。” 小沣都一一摇头拒绝。看着那些在商场里大肆购买的人,他只觉得他们真的好累,耗尽了青春不停地赚钱,然后再把钱花来伪装自己的精神贫瘠,这些人出入于浮华,看似光鲜亮丽,但小沣眼里看见的,却是一群空虚的难民。 小沣忍不住提醒男人:“你要不要去医馆看看你爸爸?” 男人轻描淡写道:“哦,他昨天晚上就回家了。” “怎么能让他回家?不怕他有危险吗?” 男人不耐烦地回答:“老头子就是那么固执,非要回家,说死在家里,也不要我管,我能怎么办,随他去吧,他妈的……” 小沣还想说什么,男人的电话响了起来。 男人接起电话,神情立刻变得紧张胆怯起来,他走到离小沣远一点儿的地方,看背影像是不停和电话那端的人解释着什么。 虽然不知道这通电话的内容,但从男人的神情看来,他遇到的麻烦不小。商场里的温度适中,男人额头却有豆大的汗珠不断淌下,他的手也在下意识地不停发抖。 挂了电话,男人一句话也不说,陪伴在小沣身边,完全没有了刚才眉飞色舞的样子。 也许是看出了小沣的意兴阑珊,男人提议去找个地方坐坐,然后晚上再接着欣赏澳门的夜生活。 随便找了一间小饮品店,男人和小沣面对面坐着,各自玩手机。 男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思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小沣留意到男人左手的小手指有些不一样,似乎骨折过,而且手背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是刀伤,十分狰狞。 小沣指着男人的手指:“你这个……怎么弄的?” 男人回过神来:“被人砍的,挺难看的吧?” 小沣端起饮品喝了一口,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留心也是看不出来的,怎么搞的,能说来听听吗?” 男人耸耸肩,把手伸到面前,翻来覆去,好像在认真回忆那段惊险的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了,几年前,我还没有开出租,那时候做一点儿小生意,你也知道,做生意有赔有赚嘛。正巧那段时间我倒霉,赔了一大笔钱,债主找上门,我还不了钱,他们就砍我出气喽。” 小沣问道:“你老婆孩子就是因为这个,和你闹翻的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承认,也似乎是不承认:“老婆……我哪还有什么老婆,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的其实。” 小沣知道男人说的不是实话。 看到小沣的样子,男人安慰似的对他讲:“后来我开起了出租,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怎么也算衣食无忧了,算是有了一份正经工作,也不错了。” 小沣还想问什么,男人打断他,站起身来:“我们走吧,好戏就快要上演了。” 小沣困惑道:“什么好戏?” 男人不由分说把小沣拉出门,神神秘秘地不肯对小沣明说,只是说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小沣被男人带到了一间赌场旁边的地下一层,看起来是一间很普通的酒吧。虽然才晚上八九点钟,但酒吧里人气很旺,男男女女打扮得很惹火,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扭动腰身,尽情happy。 男人随着音乐声也不自觉地晃动身体。 小沣附在男人耳边,大声道:“我先出去,我不喜欢太吵的地方。” 男人一把拉住他:“别着急啊,等下保证赶你走你都舍不得走。” 在男人的一再强留下,小沣只得要了一杯酒,在炫目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坐立不安地等待着男人说的好戏。 随着不断响起的欢呼声,小沣看到人们都向一个地方聚拢,在酒吧的中央,围成了一个圆圈。 站在人群外面,小沣才注意到有几个打扮艳丽、穿着清凉的女人在跳舞,舞姿十分惹火,周围的人看得很带劲。 男人用手肘撞一撞小沣,眉飞色舞的样子,意思是说今晚听我的留下来,没错吧,有眼福了。 看到那些男人围着跳舞的几个女人又叫又笑的,小沣只是觉得很无聊,他趁男人不注意,走到了街面上。 男人追了出来,抱怨道:“喂,干吗这么扫兴啊?” 小沣说:“我还是先回酒店好了,这种表演我是真的没兴趣。” 男人拦住小沣,一脸的不可置信:“好戏才刚刚开始啊,我为你安排的重头戏还没开演呢,你怎么能回去呢?” 小沣疑惑道:“重头戏?” 男人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小沣,小沣看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知道了男人所谓的重头戏是什么了。 小沣把名片塞给男人:“哦,这个更没兴趣了。” 男人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小沣:“哇,别告诉我你来澳门真的是来看风景、吃小吃的,你一个大男人来澳门不赌又不happy,来澳门有什么意思?” 小沣还想说什么,但是他忍住了,只是对男人讲:“你还是早点儿回家吧,不要让你老婆孩子担心你。” 男人冷冷哼了一声:“老婆?她才不会担心我,她巴不得我永远不回去。” 意料之中的回答,小沣并没有太过讶异。 男人看到小沣没心思去,也就不勉强:“算了算了,明早我来酒店接你,我先走了。” 和男人分开后,小沣走到了酒店门口,但他并没有进去,而是又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 澳门的夜晚一点儿也不寂寞,到处都是出来找乐子的人,看着那些进出赌场、娱乐场所的人,小沣开始觉出澳门一点点的好处来了。再寂寞的人来到这里,看到四处的灯红酒绿,也会觉得没那么孤单了吧。 五 整个晚上,小沣都睡得不安稳,总是时不时醒过来,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想把没写完的小说接着写下去。 但是,小沣在电脑前枯坐了一个多小时,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以前,每当小沣写不出东西的时候,撒花就会拉着他出去散步、透气,撒花说这样是换脑子,可以让小沣的思维更活跃,写出更好的东西。 小沣看了看表,已经早上五点多钟,反正也睡不着,小说也写不出来,小沣干脆换了衣服,打算去外面随便走走。 在走出酒店电梯时,小沣和一个眼睛发直的壮汉撞了个满怀,那个壮汉一身红色运动衣裤,看起来像一根移动的胡萝卜。 壮汉硬生生地挡在电梯口,既不进去,也不让开。 壮汉的朋友把他拉开,冲小沣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刚输了钱,心情有点儿不好。” 小沣点头表示没什么,他听到壮汉不停嘀咕:“什么都没了,没了……” 本来打算去吃点儿东西,但在经过一间赌场时,小沣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也许是受到了刚才那个壮汉的影响,他就是想看一看,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魔力,让那么多人为之沉迷,为之破碎。 一进赌场,小沣只觉得赌场里的空气特别清新,小沣知道这是中央供氧的缘故,多数赌场都会给顾客提供氧气,这样顾客就会不知疲倦地一直赌下去。 小沣没有换筹码,只是随意走到了一张打“德州扑克”的台子后面,看着围坐在赌桌旁边的那些人,观察他们的表情,看他们赢钱或者是输钱的反应。 中年女人坐在一张赌桌前,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牌,下筹码的时候神情有点儿心虚。年轻女孩神情自若得仿佛要通杀全场,出手异常大方。穿着颇有讲究的老头,气定神闲地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谨慎地玩弄着手上的筹码。壮年大汉一看到牌面,就脸红脖子粗地叫嚣着要全押。 整整两个小时,输光了筹码的人一个个离场,有的哀号,有的怒吼,有的故作镇定,有的神情恍惚。赢了游戏的没有一个起身离开,好像不输光手上的筹码就是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 小沣心里一阵唏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里夹杂着一点儿淡淡的塑料筹码的气味,这就是赌场的味道,这股味道不知道带来了多少离散的悲剧。 六 从赌场出来,天已经亮了起来。 男人打来了电话,他已经把车开到了酒店门口。 上车的时候,小沣看到男人双眼通红,他能闻到男人身上那种赌场里特有的气味。 男人说:“吃早点去吧,快要饿死了。” 两人来到一家餐厅,点了满满一桌子的点心,男人狼吞虎咽,好像饿了好几天的样子。 小沣说:“其实,你今天可以不用陪我,我可以自己……” 男人一边吃,一边摆手示意小沣不要说下去:“答应了当向导带你在澳门转三天,就一定要做到,你放心,我这个人很守信用的。” 虽然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男人很坚持,小沣也就不再说了。 吃完早餐,小沣找了一间酒店按摩,和男人并排躺着按摩。此时的男人好像缓过了困劲精神尚可,他两眼瞪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男人忽然开口:“其实我昨天对你说了谎话,我的手不是被债主砍的,是那年,我为了赌博,欠了高利贷好多钱,最后,我把房子都卖了也不够还。我老婆要带着女儿离开我,离开澳门,我跪在她面前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可是她不肯。” 男人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特别平静,知道这种平静是一种彻底的无奈。 男人说:“我拼命抱住女儿,不让她带走女儿,女儿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没有女儿,但是我老婆居然拿起水果刀……” 男人把手伸到小沣眼前,晃了晃。 “这是我老婆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她抱着女儿上了出租车,我追她们的时候,不小心被迎面骑过来的摩托车撞倒,小指就是在那个时候骨折的。现在,这些伤都好了,但是疤留在了心里。” 小沣说:“说起来都是你不对,她离开你其实也没什么错。” 男人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后来,我真的不赌了,真的,我跪在我爸面前发了誓,我再赌的话就去死。” 男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小沣默默地等着他开口。 “但是上个月,我老婆忽然打电话找我,说我们的女儿病了,很严重的病,需要一大笔钱,我很爱我的女儿,我当然不能不管她。但是,我只是个出租车司机,我每个月挣的钱只够我自己花销,为了替女儿挣医疗费,只好去赌场碰碰运气,可是,我的运气实在太差了,不光输光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小沣看着男人的脸,想象着男人所背负的过去。 男人接着说:“一直到追债的人找到我爸的肉干铺,把铺子砸了一通,我爸才知道我又开始赌了,当晚他就气得住院了。他不听我解释,认定我一定是在骗他,我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后来,我老婆又来电话向我要女儿的医药费,我说自己现在没钱了,她就立刻翻脸了,连和女儿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小沣试着安慰男人:“也许她只是担心女儿的病……” 男人苦笑道:“担心?她只会担心她自己,她是在香港混不下去了才找的我,什么女儿病了,都是骗我的,她就是要骗我的钱。你知不知道,我老婆没遇到我之前,一心做着自己的明星梦,想要红,想要当大明星,她为了拍戏,什么都做。我以前也是和你一样不去happy的,觉得这样不道德,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挣钱的时候,我老婆在干什么,她在卖自己啊,就为了能够演戏,她那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小沣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几近失控的样子,忽然心底涌出一种熟悉的感觉,男人的形象似乎似曾相识。 男人的话匣子打开了,便无法再止住:“如果不是为了女儿,我早就……算了,等我攒够了钱,就去把女儿要过来,我不能让女儿和她这样的人过日子……” 从酒店出来,男人始终沉默不语。 小沣开口说:“不好意思,提到了你的伤心事。” “算了,都过去了,其实我去赌,也是希望能够挣大钱,让老婆和女儿过上好日子。这样我老婆就不用为了演戏,和不同的男人乱搞,说到底,还是我没本事,怪不得别人的。” 七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小沣和男人漫无目的地在澳门的巷子里走着,男人提议,带小沣去金沙那边,见识一下真正豪华的大赌场是什么样子。 小沣和男人上了赌场的大巴,大巴一路行驶,开到了银河娱乐城。 小沣不懂赌博,男人便一一向小沣讲解每一种赌博的精髓所在。 听了男人的分析,小沣倒是对男人生出了几分钦佩。 小沣问:“你还挺有赌王的潜质的,怎么会最后输得倾家荡产?” 男人听了哈哈大笑:“什么赌王啊,你以为是周润发拍电影啊,十赌九输,这个世界上没有赌王的,只有赌鬼。” 那一天的男人,和前两天都不太一样,也许是讲出了心中隐秘的往事,整个人都放松了,在小沣面前不需要伪装,显得真实多了。 夜幕降临,男人还不肯离开赌场。 小沣问:“你又想赌了?” 男人说:“还赌什么呀?已经输得一分钱不剩了。我只是想看看在这里赌的人,看着他们,我就想起过去的自己。” 小沣从口袋里拿出两千港币,递给男人:“如果你真的想赌,我不拦着你,明天你的酬劳我还照付,这个,就当作是我给你的赌本。” 男人不相信地看着小沣:“干吗突然对我这么好?我可不喜欢男人的。” 小沣一本正经地说:“放心,我对你也没兴趣,我只是……下一本小说里准备写一个赌鬼,你的故事正好可以当素材让我研究,这个就算是你的劳务费。” 男人不客气地把钱装起来,转身走出赌场:“我收下这钱可不是为了去赌,而是为了和我老婆打官司。她带着我女儿去了香港,我问过律师了,只要我有份靠谱的工作,然后找一个好律师,没准就能拿回我女儿的监护权,所以,我一定要尽快攒够律师费。” 小沣拍拍男人的肩膀。 男人说:“其实,如果我老婆能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希望她能原谅过去的那个我,重新带女儿回到我身边。昨晚我在赌场赌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不是怎么赢钱,全是我老婆和女儿的影子,我知道自己是真的错了。” 小沣问:“你老婆也是澳门人?” 男人摇头:“不是,她是从大陆来的,我们在澳门认识,不过她不喜欢澳门,很快就去了香港,说香港才能让她出人头地。我那时候觉得有她的地方才有家,就也跟着她去了香港,赌瘾也是在那边染上的。后来,我老婆怀孕了,我们就回到了澳门,可是,最后她还是带着女儿走了。” 小沣已经没在听男人讲什么了,他想起在香港的那一夜,女人用沙哑哀怨的声音给他讲关于自己老公的故事。 世间有许多故事总会有些相似,也许是重叠,也许是巧合,这种微妙不可言喻。 八 下午就要离开澳门了,男人做小沣三天导游的期限也到了。 小沣收拾了行李,又去了那条巷子,想去看看男人的爸爸,但那家肉干店却是大门紧闭。小沣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一个看似住在那里的老婆婆看到小沣在肉干店门口张望,走过去问他:“你在等这家店开门吗?” 小沣点头:“对啊,前几天,老板还让我来他家买肉干的。” 老婆婆惋惜道:“人走了,前两天刚走的。” 小沣不解:“走了?去哪儿了?” 老婆婆若有所指地望望天,小沣顿时明白了。 男人开车送小沣去外港码头坐船。 男人说:“其实,坐飞机的感觉很棒,我已经十多年没坐过飞机了,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你在飞机上看着自己的城市一点点变小,不由自主地你就会想起很多,甚至那些你以为自己忘记了的事情,也会浮现在脑海中。” 小沣突然问:“其实你爸爸在送入医馆的当晚就去世了,对不对?” 男人没想到小沣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说:“对,我那晚再回到医馆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医生说他走得很安详,在睡梦中离开的。我觉得这样也不错,起码到天上,我妈会照顾他,不会再让他生气了。” “那你……” “我是个不孝的儿子,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照顾他们。我也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爸爸。” 男人望着面前的大海,很多人都是这样,若无其事得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微若尘埃地活在人世间,他们隐藏在面具后的伤痛,无人知晓。 小沣把这三天的酬劳递给了男人,一共1500港币,男人接过钱,慢慢放进口袋。 小沣准备离开时,男人叫住了他。 男人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送给小沣:“这是我和我老婆结婚的时候,我老婆用她的片酬给我买的,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牌子,但是,这表可以算得上是我们的定情之物了,是一对情侣表。另外一块在她那里,那时候我们约定,等将来赚了钱,会换一对更好的表,可惜,我们都没等到那一天。” 小沣接过表:“你的意思是……” 男人下定决心似的说:“这块表,我想放到你这里,我们这么有缘分,我想也许是老天给我的什么暗示,派你来点醒我的。你替我保管这块表,我怕我哪天实在忍不住,把这块表当了,去换赌桌上的筹码。” 小沣看着男人:“你还会上赌桌吗?你还愿意你爸爸在天上看着你那么痛心吗?” 男人一时语塞,随即说道:“痛心?他还能怎么痛心,我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只怕是我爸在天上,也懒得多看我一眼了吧?” 九 男人接着说:“其实,这表虽说不是很名贵,但也不算便宜,就当我抵押给你的,行吗?等以后我有了钱,我一定找你要回来。我也是想要好好做人,不管我老婆之前怎么对我,怎么骗过我,我知道她也是恨我不争气。所以,我一定好好管理自己,不能让自己把我们之间这最后一点儿联系的东西也输掉。” 小沣明白男人的意思,他从钱包里又取出两千港币,他本想连同手表一起塞给男人,但他想到,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会接受施舍的。于是还是把手表放进了口袋里,说:“不管怎么说,这三天都谢谢你,让我有了一次难忘的旅行,手表既然对你这么重要,那我就不能要,希望你早一天和自己的妻子女儿团聚。” 男人眼眶有点儿红:“一定会的,我一定会努力,等我攒够钱,就去香港,带她们回澳门。” 十 人生就像一个迷宫,无论你绕了多少弯,碰了几次壁,到头来所有的可能性,仿佛都会指向同一个终点。这是注定的,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小沣认真想了想男人的故事,也许他说的不是真话,也许转身他便把所有的现金换成了筹码。这也是注定的,但对小沣来讲,已经不再重要了。 人这一生中,总会与别人的故事相遇,与其质疑,不如相信,因为“相信”总是要比“质疑”轻松许多。 反正不会有结局,那些花掉的钱,用掉的情,就当作说服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就当作了断了一个挂念。 十一 在飞机上小沣拿着男人给的手表左右端详,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他轻轻地用手指敲打着手表的表盘,谁知道表盘突然掉了,他试图把表盘装回去的时候,手表的发条竟然弹了出来。 坐在旁边的一位大叔见此情景,对小沣说道:“街边买的50块钱的劳力士就是这个质量啦!”他伸出手露出自己的手表,用手指在表盘上用力敲了敲,“看嘛,就算是假的,也要我这种500块钱的才像话嘛!” 小沣气笑了,他眼前不禁幻想出了一个荒谬的画面: 男人站在肉干铺里,手上拿着小沣这几天给的钱,正在和父亲分赃,老人拿着钱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次怎么宰了这么少?都跟你说了病危送医馆骗不了人啦,再怎么样也要假装送医院才比较像。” 不过想了想,这一切要真是一个骗局也好,至少这样,世间便少了一场亲人离去的悲剧。 No.702 意大利·米兰 有人说人的新陈代谢,每隔七年就会替换掉所有的细胞,所以再难忘的伤,也只有七年的寿命。 命运总会有办法拿走那些我们不想放手的东西。 该说再见的时候不开口,该放手的时候不放手,是我们最擅长的自我折磨。 一 因为刚下过雨,所以空气十分清新。小沣走在一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林荫小道上,迷茫地看着四周如梦如幻的美景。小沣一边迟疑地向小路深处走去,一边在心里疑惑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就在小沣在梦境般的美景中逐渐迷失时,一个仿佛来自天外的熟悉声音让他突然掉入了一个无尽的黑洞之中。 “啊……”惊叫着醒来的小沣,出了满头的汗。他喘着粗气,擦拭着额头的冷汗,慢慢平静下来后,他发现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 稍微放松后,小沣重新躺到枕头上,他闭上眼睛,想要再睡一会儿,但周围异样的氛围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小沣坐起身来,环顾四周,陌生的床单、陌生的墙壁、陌生的家具,还有……小沣注意到自己的身上竟是一丝不挂,而身旁躺着一个陌生的女孩竟也是赤身裸体。 女孩趴在枕头上,睡得很香,微卷的金色长发散落在她光滑的背上,女孩的脸被头发遮着,看不清楚样子。 小沣慢慢探出手拨开女孩脸上的发丝,想要看清楚女孩长什么样子,就在小沣的手快要碰到女孩的脸时,女孩忽然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小沣,继续熟睡。 轻手轻脚地下床,小沣把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裤捡起,钻到了卫生间里穿上。穿戴整齐的小沣坐在马桶上,回想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天清晨,小沣下了飞机后,到酒店放了行李,就一个人在米兰的大街小巷随意逛逛。逛到晚上的时候,他进了一家酒吧。意大利太浪漫,人们太热情,小沣依稀记得他昨晚和一个彪形大汉拼酒,大家狂欢着看他们俩一口气喝完了16杯龙舌兰,大汉当场呕吐,之后的事情便没了记忆。 小沣使劲拍拍因为宿醉而疼痛的脑袋,再怎么使劲地回想,都始终只能想起零星的画面:接吻、银器和只言片语。 看着眼前的情景,身为一个成年人大概也能猜到昨晚发生了什么。小沣心里暗暗有些后悔,正当他不知道该如何出去面对女孩时,女孩在外面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女孩问道:“你还要多久?我想要方便一下。” 小沣忙装模作样地按下了抽水马桶的按钮,脚步迟疑着走出门。女孩裹着床单,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打着哈欠。看到小沣出来了,女孩很坦然地微笑着把小沣拉出来。 女孩一边关门,一边抱怨:“你怎么进去那么久,我都快憋不住了。” 小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着在房间内踱步。忽然他的目光被白色床单上的一摊红色吸引,小沣疾步走过去,他确定那是女孩留下的血迹,原来,昨夜竟然是女孩的第一次,这个发现让小沣的心里更加乱了。 这时,女孩在卫生间里喊:“帮我拿一条内裤。” 小沣迟疑道:“我不知道放在哪儿。” 女孩高声喊:“就在衣柜左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我要粉色的那个。” 小沣打开女孩的衣柜,按照女孩的指示,找到了内裤,小沣心不在焉地将内裤递给女孩,自己心里还在为床上的“证据”而烦乱。 很快,女孩便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女孩毫无顾忌地站在小沣面前换衣服,还不时地问小沣意见:“我下午要去参加一个活动,你觉得我穿这件怎么样?” 小沣虽然心里惊讶女孩的坦荡,但他表面上也是波澜不惊,认真地给女孩的打扮出主意:“我觉得那件黑色的连衣裙好,大方高贵,不不,这一件好像有点儿不适合下午的场合穿,或许那一件不错……” 小沣和女孩就像恋爱多年的情侣一样,围绕穿着、美食、旅游等话题,侃侃而谈,两个人之间一点儿疏离感都没有。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小沣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禁想到自己这几年来的情感道路,感觉自己就好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囚鸟一样,拼命想要飞出去,却总是无法成功。而其实打开笼子的钥匙一直握在小沣自己手中,只是他画地为牢,不愿开锁。 女孩推一推小沣:“嘿,发什么呆呀?帮我吹吹头发吧。” 小沣接过吹风机,手指在女孩潮湿而馨香的发丝间游动,女孩乖巧地坐在小沣面前,低着头,玩着手指,任凭小沣把自己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其实,小沣发现女孩很可爱,时不时就会做出一些只有小孩子才有的小动作,小沣忍不住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随口道:“我叫Chanel(香奈儿)。你呢?” 小沣知道这是个假名字,所以随意调侃道:“我叫No.5(五号)。” 女孩知道小沣只是在随意调侃,但她没有深究,她坐到小沣身边搂住小沣的胳膊:“所以我们的名字连起来读就是:Chanel No.5(香奈儿五号),原来我们是天生一对。” 女孩身体上幽幽的气味令小沣心神荡漾,他揽住女孩的腰,荷尔蒙的气息在房间内迅速盘旋,小沣深深地沉迷于女孩带着薄荷味道的吻中。 他想也许是之前的自己对自己过于苛求,这一路上,他总是在追寻完美的自我、完美的情感。这一次,他不想再对自己严苛,他甚至想这次能不能就这么跟随着自己内心,让自己放肆一次。 二 小沣又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他看了看表,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女孩正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翻看着一本时尚杂志。 女孩看到小沣醒了,便走过来,靠在小沣怀里躺下。 “五号,睡得好吗?你这一觉睡的时间可真够长的。” 小沣伸伸懒腰:“睡得好舒服,感觉好久没有这么放心、安逸地睡一觉了。” 女孩的手指在小沣的眉眼间游走:“是因为我的床舒服,所以你才睡得那么踏实吧。” 小沣搂着女孩:“我觉得这可能不仅仅是床的关系。” “来自中国的五号,你的嘴好甜啊。” 小沣坐起身来:“你以前常常会带着陌生人回家?” 女孩一时沉默,随即翻身下床:“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小沣想要打圆场:“你别生气,我只是……好奇……” 女孩说:“我怎么会生气,我不生气,不过……我也没打算满足你的好奇心。这个问题,我不回答。” 女孩开门去了客厅,小沣为自己刚才唐突的问话感到懊恼,他想到了女孩留在床单上的血迹,又想到女孩与自己亲热时熟稔的行径,小沣觉得这个与自己在夜晚相遇的女孩,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解不开的谜团。 小沣穿好衣服,走到客厅,女孩已经为他泡好了咖啡。 小沣说:“我的手机没有电了,我需要回酒店给手机充电。” 女孩有些失落地问:“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小沣犹豫再三:“或者,我可以去酒店拿了充电器再回来找你,我很快的,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面对小沣的紧张,女孩反而笑了起来。 女孩安慰似的对小沣说道:“如果你只是出于抱歉,那真的没必要,昨晚发生的事情,你不要记在心上,大家喝醉了,你情我愿的事情,不要太认真……不要有负担,真的,我和别的女人不同,她们需要的是家庭和爱情,而我只要自由。” 小沣还想说什么,女孩挥了挥手,说自己累了,想要回卧室躺一会儿,她让小沣自便。看着女孩走进卧室,随手关上卧室房门。小沣在客厅呆坐了一会儿,抽了根烟,便起身回酒店去了。 关上门小沣望着门牌上的“702”,感觉有些恍惚,他有点儿想立刻敲门,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他踟蹰地走到楼下,他看到马路对面的一间咖啡馆里,有一个男人正在对他招手,好像等了他许久似的。 小沣走进咖啡馆,那个对他招手的男人,用充满了法式口音的英语友好地问道:“你是中国人?来米兰旅游?刚才是找不到路了吗?我可以帮助你。” 小沣摇摇头:“不,我只是……嗯……” 小沣一时无法向男人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在对面徘徊,他点了一杯咖啡,想要认真考虑一下他和女孩之间的事情。 在喝咖啡的时候,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沣聊天,原来他是这间咖啡馆的老板,在这里一直经营咖啡馆的生意有好几年了。 男人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小沣有意无意地听着,他的心思还在女孩那里。小沣一直望着女孩公寓楼的出口,试图借助场景回忆起昨晚最后发生的事情。 但是他始终没有想起什么。 在喝完第三杯咖啡后,小沣起身结账,准备回酒店。 三 在酒店给手机充电的时候,小沣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女孩的种种神态在他脑中飞速旋转。 小沣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但口袋里空空如也,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和撒花的定情信物——一枚手工银戒,一直放在口袋里的,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但此时,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到那枚戒指。 小沣开始不断地思考回忆,他意识到戒指一定是落在了女孩家里,不知道是为了赶紧找回戒指,还是想要再见到女孩,小沣想也没想就冲去女孩家,但任凭他怎么使劲敲门,“702”的房门就是丝毫不动,屋子内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没有办法之下,小沣只好再次走进咖啡馆,想要守株待兔,等女孩回来。 老板看到去而又返的小沣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老板问道:“喝什么?” 小沣说:“一杯水,谢谢。” 小沣捧着手上的那杯清水,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的位子上,望着女孩公寓楼的大门,可是夜色渐渐暗了下来,不断进出公寓楼的身影中,没有一个是女孩。 “你在等人?”老板坐到小沣对面。 小沣点点头:“对,等人。” 老板说:“等女人吧?” 小沣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老板颇有经验地说道:“只有女人才能让男人锲而不舍地等待,我猜你等的女人一定很漂亮,很吸引人。” 小沣不置可否:“是的,她很漂亮,不过……我等她,是因为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落在她那里了,我要找她拿回来。” 老板认可地点点头:“当然,男人等待女人,总是需要一个借口的,拿东西,是个很不错的理由。” “看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你一定也等过某一个女人吧?是不是没有等到?不然不会总结出这么多经验。” “是啊,我也等过一个女人,而且现在还在等,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找我,我能做的,只有一天一天地等下去。” 等待,是一件充满绝望,但又满是希望的事情。 有多少人等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他们在等的东西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之所以一直等,只是因为习惯了“等待”给自己带来的生活。 四 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钟,女孩都没有出现在公寓楼前,“702”的窗口也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儿生气。 咖啡馆老板提醒小沣咖啡馆要关门了,小沣只好站到路边继续等。 老板锁上门之后,看着小沣还在执着地望着楼上的某一个窗口,忍不住上前劝他:“也许她今天有事,你不如明天再来找她……” 小沣不甘心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口,他又上去敲门,但“702”的门背后始终是一片寂静。 第二天一大早,小沣又早早来到了女孩家门口,但女孩却好像是一夜未归的样子,任凭小沣怎么捶门,怎么喊叫,那道白色的大门都纹丝不动。 小沣只得再次来到咖啡馆里等女孩,老板看到小沣出现,主动给小沣端上了一杯清水:“怎么,她还没有出现?” 小沣懊恼地摇摇头:“真是奇怪,我不需要她的时候,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身边,而当我需要找到她时,她又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 老板擦拭着咖啡馆里的桌椅:“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相遇的奇妙之处,正是因为一切都突如其来,才让我们欲罢不能地沉醉在这段关系之中,因为我们无法预料到开始和结束,所以,我们的心便一直悸动。” 小沣对老板的过去感到一丝好奇:“你等的人,她也是莫名地从你的生命中消失的吗?” 老板停下手里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是啊,她突然闯入我的生命,又突然地离开,这些年的好多个夜晚,我总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一场被惊醒的美梦。” 小沣问:“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迷人、聪明、漂亮、神秘、可爱……” 小沣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词语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一个女人,只要你愿意去赞美她们。” 老板却没有笑:“不,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只有她配得上这些词语。她是一个自由的画家,她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她不愿被束缚。所以,我从不会以爱的名义强迫她留下来,我想,只要她玩够了,累了,总会回到我身边的。” 撒花也说过类似的话:“等你成熟了,我就会考虑要不要回来。”可是到那个时候,自己还能和撒花回到从前没有分离过的时光吗?小沣不知道,他现在也不愿意想那么长久,他只想赶紧拿回自己的戒指。 又是一个白白等待的过程,咖啡馆老板关门之后,带着怜悯似的目光望了小沣一眼,小沣跑上楼,一遍又一遍地敲门,但就是无人响应。 不愿意再枯等下去的小沣,试探性地敲开了“702”附近的房门。 小沣扮作可怜的样子求助:“我女朋友和我闹别扭,她把我锁到了门外,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从你家的阳台上爬过去向她道歉。” 邻居是个面目狰狞的胖子,刚打开门的时候就让小沣心虚了一半,胖子的声音如同野兽般沙哑:“我怎么记得我的邻居没有男朋友,如果有也应该是个法国人。” 小沣试图解释:“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我刚来米兰的时候和那个女孩发生了一夜情,然后……” 还没等小沣说完,那个彪悍的胖子就猛地把门关上了。 “尊敬的女士您好,请问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家的阳台……” “砰!”猛地关上的门,差点儿砸到小沣的鼻梁。 “砰!”“砰!”“砰!”“砰!”“砰!”“砰!” 被揶揄了一通的小沣,闷闷不乐地回到酒店。 他不死心,上网查找如何破门而入的办法,准备第二天再去尝试。 小沣此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走进那扇门,那枚戒指到底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他不想丢掉戒指,不想丢掉回忆里的青春。 又是一个抑郁难眠的夜晚。 五 当小沣走进咖啡馆时,老板似乎已经等待多时的样子。 老板热情地招呼小沣:“今天想要喝点儿别的吗?我给你冲杯咖啡?” 小沣垂头丧气地摇摇头,颓然地趴在桌子上。 老板关切地走到他身边:“怎么了?不要丧气,总有一天,你会等到她的。” 小沣无心理会老板,他想到今天早上自己做的蠢事,就无地自容。一大早,小沣便去买了扳手、小刀之类的工具,想要照着网络上的教程里教的办法,来撬开女孩家的门锁,但是门没打开,楼梯里的警报器反倒是大声地响了起来。 不一会儿,全副武装的公寓保安便把小沣当作小偷团团围住,如果不是小沣找到一位他在米兰还算有分量的朋友作证,证明自己的清白,只怕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要在警察局度过了。 老板问道:“你要找的东西对你来说至关重要吗?” 小沣点头。 老板又问:“那拿走你东西的那个人,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女孩确实让自己稍稍动过一点儿心,小沣哑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板好像自问自答地说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想一件事情,我们认为我们珍惜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我们心里想要珍惜的东西。” “我不明白。” “如果你真的珍惜你丢掉的那件东西,你怎么还会轻易地把它丢了呢?有的时候,我们费尽心思想要留住的,其实早就被我们遗忘在身后了,而有些……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却看不到。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傻?” 小沣想到了那枚戒指,是他和撒花相爱一周年纪念日时,撒花送给他的,那时撒花还亲手在戒指内环刻上了两个人的名字。 撒花说:“以后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戴着它,就好像我陪着你一样。” 后来,还是散了,彼此之间不敢相互打探一点儿消息。开始的时候,小沣每天都会拿出戒指看一看,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戒指变得不再如之前那般闪亮,小沣也不再每天将它握在手里。小沣想,到底自己是在心疼不见的戒指,还是在心疼早已被自己丢掉的往事和对于撒花的那一份情感。 后来,从咖啡馆出来,小沣又回到了“702”门口,这一次他决定就在这个门口,等他个问心无愧。 那一晚,他吃了两碗泡面,抽了32根烟,做了9组俯卧撑、7组深蹲,用了两包纸巾擦鞋,试图把脚掰到头顶失败6次,尝试倒立失败3次,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失败4次,把打火机肢解再重组失败1次,使尽浑身力气试图转动把手失败5次,然后天就亮了。 最后他趴在门上开始傻笑,他越笑越痴,笑着笑着就哭了,哭得没有一点儿绅士风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一点儿都不帅气。 他和撒花之间的那扇门早就关了,只是没想到当年对不起撒花的是自己,到最后先丢掉回忆的,竟也是自己。 这对撒花太不公平,回忆里所有的眼泪都交织在了一起。 六 女孩好像一个突然消失的幽灵,在那天小沣离开之后,便从房间里飞走了似的,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小沣还是每天来咖啡馆等女孩的出现。 小沣和老板之间日益熟悉,两个因为等待而结缘的男人,常常在午后余晖快要落尽时,各自捧着一杯咖啡,聊着各自的故事。 老板说:“你知道吗?好多人都说我这样等下去不值得,他们说我等的人就是个以艺术为名的婊子,在许多人眼中,她浪荡、不安分。她为了找寻创作的灵感,常常独自上路,去各地旅行,然后在途中结识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都喜欢她,因为她聪明、活泼、健谈。她就是这样俘获了我的心,我和她说希望她留在我身边,但是她告诉我她不会陪在任何人身边,她需要的不是家庭和爱情,而是自由。” 小沣想到他和女孩分别前,女孩最后对他说:“不要有负担,真的,我和别的女人不同,她们需要的是家庭和爱情,而我只要自由。” 老板接着说道:“我给她她想要的自由,我从不打扰她的生活,但是我爱她,我需要感受到她,所以我从我生活了30年的巴黎,搬来她的城市。我在她的楼下租下了这间咖啡店,我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她从我店前走过,我认为她每天看到我,总有一天,她会为我而停下她的脚步。有一天,她忽然推开了我的店门,我高兴坏了,我以为她终于看到了我的等待,想要和我在一起,但是她却对我说:‘傻瓜,离我远点儿,你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陌生人,听见没有?’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我看到她搂着一个男人,走进了公寓楼的大门里。” 小沣由衷地感叹道:“我要等的人,她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她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她也不肯了解有关我的一切;她说我们是彼此的陌生人,我们没必要故作亲近,她真的是……很特别。” 特别的女人总是格外有魅力,小沣在又一个深夜,独自返回酒店,那一夜,“702”的窗口依然没有亮起灯光。 七 小沣在米兰的签证很快就要到期了,可是他想要找的东西,和想要等的人,依然离他万分遥远,让他抓不到,摸不着。 临走前一夜,小沣习惯性地又去了“702”,他这一次原本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在女孩家门外,和自己在米兰的这一段经历告个别,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上楼,走到“702”门口时,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的。 小沣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却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一点儿也不像住过人的样子。 在屋子里四处查看,小沣回想起前几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有点儿恍然隔世的感觉。他走进卧室,那张床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只是上面的床单被子都不知道去哪了,小沣走到床前,之前在这张床上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小沣注意到在褥子的正中央有一块淡淡的暗红色痕迹,令小沣不自觉想起来女孩之前留在床单上的红色血迹。 正当小沣胡思乱想时,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你是谁?” 小沣回头,一个满头银发,打扮儒雅的大约60岁的妇人,正警惕地望着他。 小沣问道:“原来住在这里的女孩子呢?我是她朋友,我的一个东西落在这里了,想找她拿回来。” 老妇人上下打量着小沣,然后说:“她走了,你要找什么?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小沣吃了一惊:“走了?去哪儿了?” 老妇人:“不知道,她总是这样子,这么多年了,说回来就回来,说走就走。这几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就带着男人回来过夜,看看,看看,才回来住了几天,就把床单弄得脏兮兮的,我还得给她洗,这丫头肯定又是来例假没注意,弄到床单上了。” 老妇人抖搂着怀里洗过的床单,走到阳台上晾晒起来。 小沣看着那洁白的床单在阳光下,不断滴落着水滴,丝毫看不出之前女孩在上面留下的印记,干净得好像小沣和女孩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似的。 在老妇人的授意下,小沣在公寓里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自己的戒指。 在小沣出门时,老妇人在他身后嘀咕:“东西如果会弄丢,一定也不是特别重要……” 老妇人的话好像刀子一样,扎在小沣心上,小沣想起那天喝醉酒时,女孩拿着小沣的戒指问:“这是什么?” “这是镶在无名指上的回忆。” “丢不掉吗?” “丢不掉。” “没有什么是丢不掉的,让我帮你吧。” “……嗯……” 有人说人的新陈代谢,每隔七年就会替换掉所有的细胞,所以再难忘的伤,也只有七年的寿命。 命运总会有办法拿走那些我们不想放手的东西,也许是甘心替代,让人无怨无悔;可能是猝不及防,让人歇斯底里;又或许用许多的小烦恼来转移注意力,最后让它消失得无声无息。但无论是哪一种,终点都只有一个地方。 该说再见的时候不开口,该放手的时候不放手,是我们最擅长的自我折磨。错过了那一刻,一切就由不得自己了。 八 小沣离开米兰前,专门到咖啡馆和老板道别。 小沣远远地看着老板忙碌,脸上仍然充满期待的样子。他知道老板用了这几年的时间,为她点亮那一盏灯,为她泡好那一杯热咖啡,这份温暖总有一天会渗进那个女人的心里。 老板看到小沣:“不等了?” 小沣摇摇头:“不等了,没必要。” 老板黯然微笑。 小沣看着老板:“你呢?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老板走到门口,抬头望着公寓楼上的某一个窗口:“等,这么多年来,除了等,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是我的希望了。我知道她又走了,但我还是会等那个窗户的灯再次打开,等她微笑着对我招手,我会告诉她‘702’,是我今生最美的回忆。” 这种遗憾如梦似幻 港澳·九龙 很久以后我突然忘了我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不过忘了也好,有些故事有点儿残缺,才不那么容易让人忘记。 一 九龙的晚上很吵,即便已经接近十二点,街道上依然人来人往,小沣捧着杯鸳鸯奶茶被人流挤得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骨头都快要碎掉了。撒花喜欢九龙,她说九龙有着香港独有的味道,撒花总会站在九龙的街道上,闭着眼睛,嗅着空气中的各种气味。 小沣不懂撒花说的味道是什么,他闻来闻去,只能闻到咖喱鱼蛋味、港男的发胶味,还有进出酒吧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物是人非,他努力回忆那年的自己,站在这个路口时是什么样的心境;当那个扎着马尾,头微微扬起的女孩,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时,自己的那一抹微笑,又是怎样的心情。 在一个拐角处,小沣捧着奶茶的胳膊被迎面走来的女人狠狠撞到,在力的作用下,他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奶茶洒到了女人的衣角上。 “对……”小沣道歉的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女人就已经讲着电话,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角处。 小沣隐约听到她温柔地对跟自己通电话的人说:“问你老母好!” 听到这句独有的港式问候,小沣愣在原地,那时小沣和撒花还在一起,他大包小包拎着帮亲戚朋友买的东西在街头狂奔,不小心将一位无辜路人撞倒在地,这位路人面带微笑,铿锵有力地对他说:“问你老母好!” 后来,撒花说起小沣最吸引她的时刻,她是这样讲的:“我骂了你之后,你一脸任凭我骂的样子,特迷人。” 那时候小沣只是嘿嘿笑着,当时的他根本听不懂粤语,还以为那人是问他贵姓。 在街头巷尾绕了八百圈,小沣终于找到了那间当初被撒花赞不绝口的茶餐厅。 店里客人不多,小沣随意坐在一个靠窗的卡座。 “吃点儿什么?”伙计的粤语讲得飞快。 小沣(粤语):“三份叉烧饭。” 伙计:“打包还是堂食?” 小沣(粤语):“一份堂食,两份打包,哦,对了,多放点儿蜜汁。” 伙计:“要不要饮料?” 小沣(粤语):“一杯鸳鸯。” 伙计:“冰的热的?” 小沣(粤语):“冰的好了。” 伙计:“你坐一下,马上就来。” 一个女人从窗外经过,她衣角还有未干的奶茶渍。 女人推门而入,周身散发出的潮湿味道,钻进了这个店里每个男人的鼻腔里,令他们情不自禁地抬头。 女人的目光从小沣脸上掠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坐到了他旁边的台子上。 她点了一个菠萝包,放在面前动也不动,只是不停地在拨打手机。 女人的样子看起来很焦躁,在小沣吃掉一盘饭的时间里,她已经给不下十个人打了电话,提出的要求分别是:借钱、借宿、借钱、借宿…… 看得出来,女人的进展并不顺利,她恹恹地把手机扔到桌上,双手托腮,对着面前的菠萝包娇媚地嗔怒:“问你老母好!” 小沣不喜欢看女人受委屈的样子,他抬手示意伙计结账,想要离开。 就在小沣掏出钱包的瞬间,女人凑了过来,说自己没有零钱,问小沣能不能帮她把账结了。 看着女人那张因为脱妆,微微有点儿抽象的脸,小沣一时有些发愣。 伙计挂着一副“看你怎么办”的表情,面带笑意地等着小沣结账。 小沣结完两个人的账,拎着两盒打包的叉烧饭走出茶餐厅,撒花说过这家的叉烧饭特别适合当消夜,好吃又不会太油腻。 撒花是一个相信嗅觉、依赖感觉而活着的女人,小沣想只要他也同样依赖这种感觉的记忆,说不定就能找回撒花当初迷恋的自己。 “先生,不好意思让你帮我付钱,我请你喝酒好不好?”女人笑眯眯地望着小沣,她的普通话说得比陈冠希还差。 “不用客气,我要回去了。”小沣看看表,快凌晨两点了,他答应过撒花晚上两点之前一定回家,因为撒花认为过了两点,夜晚的空气中会分泌出一种让人失去理智的气味,十分危险。 女人犹豫了一下,她看着小沣有点儿冷漠、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在心里暗自对比了一下那些精虫上脑的男人,一股安全感油然而生。 她心想在收到通告费之前回家的话,势必是要被房东骚扰的,既然今晚总归是要借宿,和一个有心事的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自己还是有把握掌握节奏的。 “如果你是一个人住酒店的话,那我们就去你住的酒店喝吧。” 女人的笑容,甜美得意味深长。 二 打开房间的门,女人先小沣一步进来,她将自己狠狠地摔在床上,顺脚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进来啊,不要客气。”女人反客为主,她把大衣随手甩到一旁,进了卫生间。 正是因为小沣放不下撒花,所以他才会选择带这个女人回来。因为对他来说每一种尝试,都有可能是一个新故事的开始,哪怕最终没有故事,两人只是漫无目的地纯聊天,哪怕是纯肉欲的一夜情,至少也能分担一点儿注意力,不让回忆被夜晚放大得过于明显。 在小沣打开第五罐啤酒时,女人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身上套着宽大浴袍的女人可能是刚刚洗过澡的缘故,看起来像一个柔软可口的棉花糖,让人很想咬一口。 女人挨着小沣坐下,接过小沣手里的那罐啤酒喝了起来。 “我是你带回这里的第几个女人?”女人说着别扭的普通话。 小沣随口道:“第三四个吧,记不清了。” 女人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地笑得花枝乱颤,小沣没有接话,静静地看着窗外,嗅着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潮湿,那种气味就像是香港这个季节特有的气息,久违而又陌生。 女人把头靠在小沣肩上,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他的背上,酥酥的、痒痒的。 小沣把女人的手机递给她,在她洗澡的时候,有好几个电话打进来。 “王先生,是我呀,May呀,对呀对呀,刚才是我打的电话,我就是想问你上次提到过的那个试镜的机会……”女人笑靥如花,仿佛电话那端的男人能够看到。 在茶餐厅时,女人还自称是阿怡。 和小沣做自我介绍时,女人说自己叫阿曼。 女人不知道小沣听得懂粤语,所以谎话说得肆无忌惮,她给不同的男人打电话,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嗨,我外婆出车祸了,急需一笔钱,我一拿到片酬就还你了,你知道的,我已经有几部戏快要杀青了……” “有没有角色介绍给我啊?我好几个月没开工了……” “这次的香港小姐,我一定没问题了,你们公司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 女人拨出的所有电话都付之东流,整整一个晚上,她没有约到一个角色,也没有借到一毛钱。 “出什么事了吗?”小沣问。 女人把手机扔到地板上。 “没事。”女人盯着天花板发呆,用蹩脚的普通话回答。 三 夜更深了,小沣抱着一床被子躺在地板上,毫无睡意,女人喝了几罐啤酒后倒头躺在床上,似乎早已进入梦乡。 沉默间女人突然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小沣:“写书的。” 女人:“啊?你是认真的吗?你写什么样的书?” 小沣:“写一些身边的人,写一些身边的故事。” 女人:“哇,那你写的故事都是编的那种,还是都是真的? 小沣:“多数是真的吧,一些是我亲眼看见的,一些是朋友告诉我的。” 女人来了兴致:“那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吧。” 小沣没有回答。 女人似乎有点儿醉意,没理会小沣的沉默便自顾自地开始了叙述:“以前有一个女孩呀,从小到大就一直梦想着要演戏。后来朋友介绍她来香港当小工,她抱着演员梦就来了,结果她到香港没多久居然真的被星探发现,星探真的打电话给她,叫她去试镜。” 女人不知道这些是说给小沣听,还是讲给自己听的,因为她说的是粤语,想来故事该是真的。 “那经纪公司的老板人看起来很不错,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试镜的时候他说要那女孩演一个历经磨难,但坚强向上的女孩,女孩很高兴。老板让她试的第一场戏就是这个女孩流落他乡时,被人强暴了。女孩演得很好,特别真实,老板很满意,他一边穿裤子,一边对她说她将来一定可以超过张曼玉、刘嘉玲,当影后的。” 小沣闭上眼睛,听到窗外似乎有雨声,不大,恰如其分地把两人之间的时空,衬得格外宁静。 女人翻了个身,背对着小沣,声音听起来似乎遥远了一些。 “那个老板其实人还算不错了,也算是没有骗她,把女孩介绍给了几个导演,分给她的角色都特别考验演技。有一部戏,导演要求女孩演一个被坏人杀死的角色,你知道的,人死了就一定不能动了,那女孩躺在污水沟里一动不动,躺了五个小时。大家都要收工了,她才爬起来,那时候的她还特别骄傲,因为最后发现她还躺在那里的场务夸她特别敬业。” 故事讲到一半,小沣感觉到女人从床上下来。 小沣正听得兴起,差一点儿就用粤语让她继续说故事,但话到嘴边他却没有问出口。 在一些特殊的时候,人们只有面对不可能有交集的人才会放下芥蒂,他担心,如果女人知道自己其实懂粤语,那接下来他所能听到的,就只会是一些胡编乱造了。 女人躺到小沣身边,一只手慢慢摸到他胸前,轻轻解开他的衣扣。 小沣把思绪从她口述的故事上收了回来,扮演出一副“完全不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的模样,特别解风情地轻轻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另一只手一用力,一把将女人搂进被窝里。 女人深情地看着小沣,指尖轻摸他的眉毛,语气温柔地说(粤语):“作家?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小沣仍旧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顺势将鼻尖靠近女人的耳根,让鼻息徘徊在女人的耳根和后颈。 女人手上配合着小沣的节奏伸手搂住他的后背,嘴上却说着(粤语):“果然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只是动物而已。” 女人没有再说话,任凭小沣的鼻息游走在自己的肩颈,而小沣却始终没有吻上去。 暧昧肆意蔓延,情到浓时女人不禁联想起这些年她睡过的,那些不想睡的男人。几番转念之后仿佛放下了某些执念,她微微一叹气,彻底放松了身体。 激情无尽攀升,女人开始配合小沣的调情,小沣能感觉到这种配合,已经不只是形式化的取悦而已,激情几乎一触即发。 可就在这时小沣出乎意料地翻了个身,这一翻身的姿势,了无痕迹地隔绝了一切暧昧动作发生的可能。 气氛骤降,女人也是反应极快,三两秒就平息了呼吸,女人微微有点儿吃惊:“你不想吗?” 小沣坐起来:“是你不想。” 女人有点儿尴尬,有点儿不知所措。 小沣望着放在桌上的那两盒叉烧饭,问女人:“你饿吗?” 女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小沣说:“我饿了,要不我们吃点儿消夜吧,反正我买了两人份。” 节后的深夜,一对孤男寡女,在酒店里吃起了便当。 小沣吃光了自己的那份,把女人没吃完的那份也吃掉了。 女人没有回到床上,而是缩在小沣的被子里,靠在小沣背上,睡着了。 这些年,她睡过太多的床,但从来没有人愿意让她安稳地睡到天亮,这一觉她睡得特别踏实。 凌晨,小沣迷迷糊糊间翻身,隐约看到女人的枕头上,有好大一块泪渍。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胳膊垫到女人脑袋下面,试着把背对着自己的女人搂进怀里,女人似乎有所察觉,顺着小沣的力道把身体往他的怀里拱了拱。 这个举动无关情色,只是两个失心的人需要一个躯体来温暖自己;这个拥抱无关情爱,只是用依偎来麻痹自己,来短暂重温那些已经回不去的。 那一晚,他们各自沉睡在自己的世界里,两人的姿势像极了一对热恋的情侣。 四 一觉醒来的女人恢复了活力。 一大早,小沣就被她打电话的声音吵醒。 睡眼惺忪地从地上爬起来,小沣问女人要不要吃早点。 女人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声音,小沣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听自己讲话,一整个早上,她都没有放下过自己的手机,不停地发短信,打电话。 可能是睡饱了一觉,补充了体力,女人的思维明显活跃了许多。 “那个通告我可以参加,我都可以配合啊,新闻随便你写,你要说我是变性人都行……” 小沣轻轻叹了口气。 “阿肯啊,今晚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住啊?我今早从澳门回来的时候被人打劫,昨晚赢来的三十多万全没了……” 小沣推开窗子,让早晨的阳光洒落在这位女赌王身上。 “能不能借我点儿钱救急?我老爸欠高利贷被人砍,现在躺在医院等着钱救命呢……” 撒花说过一个人如果老是撒谎,那她多半是特别没有安全感,以至于只有扭曲了真相,才能活得安心一些。 五 “你来香港做什么?”女人和小沣坐在海边吹风。 “找人。” “找到了吗?” “还没。” “找不到怎么办?” “还不知道。” 海风很大,把女人的头发吹得微微有点儿凌乱,女人眯着眼望向远方,侧脸衬着日光,特别平静,特别温暖。 “哎,你看!”女人突然激动起来,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小沣看到远处的海边有人在拍戏。 “我昨晚跟你说的那个女孩,以前有部戏也是在那儿取的景,那部戏她演女二号,导演说拍完了,她一定会拿最佳女配角奖的。”女人陷入回忆,“不过,戏没有拍完,剧组就散了,其实她真的可以拿到最佳女配角奖的,你不知道,那部戏,她真的发挥得很好。” 小沣相信,因为女人这段话是用粤语讲的。 女人自告奋勇地担任了小沣的导游,在女人的带领下,小沣展开了香港一日深度游。 令小沣感到惊讶的是,女人对九龙也是格外偏爱。 “你知道吗?那女孩的前夫就是在这里向她求婚的,就是做演员的那个。”女人领着小沣来到一家还没开门的酒吧门口。 “……”小沣有些犹豫,不知是不是应该表现出自己其实听得懂她说的故事。 女人坐到酒吧门口的台阶上,指着一处:“那个王八蛋就是在那儿向她求婚的。那天她从酒吧出来,他突然跪到地上,求她嫁给他,她当时很感动,真的很感动。他说他会一辈子爱她、照顾她。她真傻,居然信了他,赌徒说的话怎么能信呢?后来他打她、骂她,管她要钱的时候,她就暗暗告诉自己,都是你造的孽,居然信一个整天赌博的男人说的话,活该。” 小沣怔怔的,女人或许以为小沣没听懂,她笑着站起来。 女人说好久没逛街了,小沣就陪她逛街。 女人喜欢看那些漂亮的首饰,却不肯试戴。 女人经过游乐场,开心得就像个孩子,却不肯进去。 一整天逛下来,小沣发现女人是按照某一种回忆带他走的。 在女人逛街的时候,女人站在一间铺子下。 女人用国语说:“当时她就是在这儿倒下的,她演的角色是大哥的女人被对手暗杀了。那场戏,导演说她演得特别好,但是还有一点儿小毛病,导演叫她晚上去他房间找他,他教她怎么演。” 小沣问:“她去了吗?” 女人点点头:“去了,第二天,她再演的时候,就都是一条过了。” 小沣心酸:“也算挺厉害的。” 女人苦笑。 女人挽起小沣的手,两个人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样,在香港街头漫步。 在等红绿灯时,女人站在路边的斑马线上,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她最喜欢香港什么吗?是味道,这味道你在别的城市永远无法嗅到,是能够留在记忆中的味道。” 一股酸痛的感觉,从小沣的心脏传到了手掌,最终停留在无名指上。 六 傍晚,女人没有离开,小沣也没有提让她离开,两个人像是已经商量好了似的,又买了两打啤酒,两盒叉烧饭,默契地回到了酒店。 女人在卫生间洗澡,水声很大,小沣肆意地放空。 “我泡了个妞。”小沣给阿坤发信息。 “睡过了没,有没有照片?”阿坤几乎是秒回,小沣都能想象得出他在电话那端一脸八婆的样子。 小沣发道:“小走心,所以还不想睡,感觉还不错,不知道是怜惜还是喜欢。” 阿坤回道:“那不是挺好,管他什么感觉,心动了就抓住她尽情享受,别不小心让感觉跑了。” 小沣:“还是有点儿放不下。” 阿坤回道:“你放不下的,只是愧疚而已。” 小沣没有再回信息,因为他知道这个话题永远聊不出结尾,无名指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知道撒花还在等他,他也知道自己还爱撒花。只是撒花始终站在原地,一直在等那个初识的小沣,而小沣却已飞速成长,不再是当年那个男孩。 他知道只要他有一天不能找回当初的自己,回头,就只会重蹈覆辙。他也知道放不下过去,到不了明天,但他停止不了想象。想象撒花一个人带着两人一起养大的猫生活在上海该有多无助;想象也许上海下雪了,自己却不能帮撒花撑伞了;想象撒花夜里回家没人接她,她一个人走在楼道该有多害怕。 眼眶还是红了。 呼吸越来越不平稳。 不知道什么时候,女人已经洗完澡站在小沣的身后,女人把小沣搂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小沣闻着女人身上的香味,试图回忆那年的香港,但香味太浓,不像回忆里的那么清新,过往的画面,始终没有闪现。 七 这个晚上,小沣和女人同躺在一个被窝里。 女人把头枕在小沣的胸口,小沣说:“后来呢?那女孩的故事,结局是什么?” 女人仍旧用粤语说:“后来呀,她仍旧没有放弃梦想,但命运也一直没给她机会,就这么折磨着到了今天。她说她总在做一个梦,梦到她不能再演戏了,没人用她了,每次醒来都怕得要死,但后来她不怕了,也就不做这个梦了。她答应再给自己五年时间,如果真的不会红,那就找个简简单单的人,踏实的人,长得难看的人,再把自己嫁了。这样的人不会嫌弃她生过孩子,不会嫌弃她结过婚,不会嫌弃她这些年的经历,她就安心地在他那平凡的圈子里,当最美的女神。” “其实,我也不介意。”这句话反复回荡在小沣心里,但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女人这个晚上的粤语讲得格外好听,小沣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柔软,他轻轻地抚摸女人的额头。拥抱的默契形成了一股暖流,满满地占据了两个人的心房,那种温暖,让人暂忘过去,那种冲动,让人不愿细想明天。 小沣不由自主地说:“我们做爱吧。” 女人毫不犹豫:“嗯。” …… 八 之后过了很久,阿坤对小沣的这段表述始终持怀疑态度。 “所以你们到底睡了没有?” 小沣不置可否,任凭阿坤打破砂锅,他也不说出真相。 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了,再多说给一个人听,多一份臆想,难免破坏回忆的味道。 那晚,女人悄悄离开的时候,小沣是醒着的。 女人接到一个电话,她压低声音,用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普通话:“已经到门口了吗?好的,我马上就下去,不用不用,不用上来接我,把车直接开到酒店门口就行。” 挂了电话,她悄无声息地对着镜子迅速地化好了妆,穿戴整齐。 或许女人知道小沣是醒着的,但她没有作声。 小沣虽然闭着眼睛,但他知道女人正站在床前望着他。 酒店门口,一辆面包车停在了女人面前。 女人的脸上没有表情,很快地上了车,关上了车门。面包车在黑夜中扬长而去。 房间里,小沣走进卫生间,低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抬起头,他看到镜子上,女人用口红留下的话:“谢谢你,听完了我的故事。” 小沣盯着那句话,盯了许久,然后把这句话慢慢从镜子上抹掉。就像抹掉了女人在写这句话时,滴下的一滴眼泪。 很久以后,当小沣回忆起那两个晚上,他自己也在疑惑,那一晚,自己和女人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 在小沣的很多次回忆中,他都笃定地认为那一晚发生了许多事情。 但认真想一想,他们好像只是喝了几杯酒,聊了一会儿天。 九 有些人,一辈子相熟,但始终抵达不了对方的心里。 有些人,上一秒认识,下一秒钟就可以住进彼此的世界里。 这两种人,他们都不是。 他们是彼此生命中的不速之客,在一天的凌晨1点05分,于香港九龙的一条街道上,闯进了对方的视线中,在彼此的脑海里刻下了一幅画,然后各自离去。 后来,小沣看了许多港剧,每一个角色,他都会留意,他想知道女人的梦想究竟实现了没,但是他没有找到女人的身影,一次也没有。 小沣始终在想,那夜的镜子前,那晚她上车前,究竟有没有流泪。 如果有,他若是亲手帮她擦掉脸颊上的眼泪,这段回忆会不会来得更圆满些? 想来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这种遗憾,如梦似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